深夜十一点,江城灯火如星河倒泻。
李沛然关掉电脑文档,屏幕上《基于新见唐代文献的江夏城坊考》的标题在黑暗中泛着微光。这篇两万三千字的论文,他匿名修改了七稿——将穿越经历中亲眼所见的唐代江夏城布局、黄鹤楼周边市集、李白饮酒的酒肆位置,全部转化为严谨的学术考证。
“真要匿名投给《历史研究》?”许湘云端来热牛奶,看着丈夫眼下的青黑。
“这是最好的方式。”李沛然抿了口牛奶,手指摩挲着论文扉页上虚构的作者名“唐客”,“直接公开身份,只会被当作炒作。但若以匿名学者的名义提出这些‘新发现’,反而能引发学界真正的研究。”
鼠标悬停在投稿按钮上,迟迟未落。
这三个月来,他们经历了诗集狂销、文化基金成立、体验馆爆火,名利如潮水般涌来。但夜深人静时,那些大唐的记忆总在心底翻涌——崔明远在江边送别时欲言又止的神情,柳莺儿托付的那包楚地花种,李白醉后写在衣袖上的残句。这些细节太过真实,真实到不该只成为畅销书的点缀。
“如果论文被接受,”许湘云轻声道,“那些专家会不会顺着线索查到我们?”
“我做了处理。所有资料都标注为‘海外某私人收藏’,考据方法也完全符合学术规范。”李沛然深吸一口气,“就算有人怀疑,也只会当作是某位隐居学者的研究。”
点击。
邮件发送成功的提示音在寂静的书房里格外清晰。几乎同时,窗外传来长江货轮的汽笛声,悠长如穿越千年的回响。
等待的两个星期,比在大唐度过的一年还要漫长。
李沛然表面上依旧忙于诗社教学、文化基金评审,甚至配合央视纪录片补拍镜头。但在无人注意的间隙,他会反复刷新邮箱,手机邮箱提示音调到最大——然后一次次面对空荡荡的收件箱。
“别太焦虑。”许湘云在第三周的傍晚,拉着他登上黄鹤楼顶层,“你看。”
夕阳正从龟山方向沉落,江面碎金万点。现代长江大桥车流如织,与对岸的晴川阁、古琴台连成一幅古今交融的画卷。几个穿着汉服的年轻人在楼下拍照,朗诵的正是《黄鹤楼遇李白》里的诗句。
“我们改变了很多东西,不是吗?”她靠在栏杆上,晚风吹起发梢,“就算论文不被接受,那些真实的历史细节,已经通过诗集进入了千万读者的心里。这比任何学术论文的影响都要大。”
李沛然正要说话,手机震动。
一封新邮件。发件人:《历史研究》编辑部。
他的手有些抖,点开。
“尊敬的李先生:您的稿件《基于新见唐代文献的江夏城坊考》经初审,认为选题新颖,但部分史料出处存疑。如能提供更明确的文献来源,可进入复审。”
不是直接退稿,也不是接受。
“这是机会。”许湘云凑过来看,眼睛亮了,“他们要来源,我们就给‘来源’!”
当晚,书房再次灯火通明。李沛然翻出从大唐带回的旅行笔记——那是他当初用现代简体字混杂文言记录的见闻,原本是怕自己忘记。其中三页详细描绘了江夏城西市的布局:胡商店铺二十七间,酒肆“醉唐居”在街角第二家,门口有拴马石上刻着模糊的“天宝三载”字样。
“这些细节,唐代正史和地方志都不可能记载。”李沛然用手机拍下笔记页面,做了模糊处理,只保留文字内容,“但如果是‘海外收藏的唐代佚名行记残卷’,就说得通了。”
他连夜撰写补充说明,虚构了一份“《天宝江夏游历杂记》残卷”的来历:二十世纪初由法国汉学家从敦煌流出,辗转收藏于瑞士某私人图书馆,直至去年数字化公开。为了增加可信度,他甚至在文中引用了几段真实的法文藏书目录编号。
“够狡猾啊李教授。”许湘云看他编完最后一段,忍不住笑,“这要是被揭穿,你可是学术不端。”
“但这些内容是真的。”李沛然关掉文档,神色认真,“我只是给了它们一个能被现代学术界接受的‘外壳’。湘云,那些拴马石的刻字、胡商店铺的数目,是我亲眼所见。如果我们不把这些记录下来,这些细节就永远消失了。”
第二次投稿在凌晨四点发出。
窗外天色微明,长江上晨雾初起,将现代的高楼大桥笼罩成朦胧的山水画卷。有那么一瞬间,李沛然觉得雾中会出现一艘唐代的帆船,会有酒旗在风中招展。
转机发生在投稿后的第二十天。
《历史研究》编辑部直接打来了电话——李沛然用了虚拟号码,声音也稍作处理。
“李先生,您的修改稿非常精彩!”编辑是个中年学者,语气激动,“尤其是对‘醉唐居’拴马石刻字的考证,与我们最近收到的一份考古简报完全吻合!湖北考古所在江夏古城遗址发掘中,真的发现了一块刻着‘天宝三载’的拴马石,位置就在您推断的西市街角!”
李沛然握电话的手一紧。考古发现印证了他的记忆——不,印证了历史本身。
“更不可思议的是,”编辑继续说,“您文中提到西市胡商店铺中有一家‘波斯珍宝阁’,店主是粟特人,左眉有疤。我们在新出土的唐代墓志里,真的找到了一个粟特商人的记载,描述完全一致!这怎么可能……”
“学术研究,有时需要一点想象力和逻辑推理。”李沛然尽量让声音平静,“我只是把零散的史料拼接起来。”
“这不仅仅是拼接!”编辑几乎在喊,“这是颠覆性的发现!我们决定在下期头条刊发您的论文,但按照惯例,需要您提供真实身份和单位信息。”
沉默。
电话那头传来催促:“李先生?”
“抱歉,我暂时不能公开身份。”林沛然斟酌词句,“这些研究涉及一些尚未公开的私人收藏,我需要保护藏品提供者的隐私。如果贵刊不能接受匿名发表,我可以撤回稿件。”
更长的沉默。然后编辑叹了口气:“我们会开编委会讨论。但说实话,这篇论文的价值太大了……请等我们消息。”
三天后,邮件来了:“破例接受匿名发表,但需要您签署一份身份保密协议。另,论文发表后可能会引发极大关注,请您做好准备。”
协议是电子签署的。林沛然用“李客”这个化名按下了确认键。
那一刻,他感觉像在完成某种仪式——将那段穿越时空的记忆,正式交付给历史。
论文发表的那天,李沛然和许湘云装作普通读者,去了武汉大学旁边的百草园书店。
最新一期《历史研究》被摆放在学术期刊区最显眼的位置。封面要目第一条就是:《基于新见唐代文献的江夏城坊考》\/作者:李客。
两个历史系的学生正在翻阅。
“这个‘李客’太神了!”戴眼镜的男生指着论文中的地图,“你看他推断的唐代江夏城水系走向,和咱们教授最近用遥感技术复原的几乎一样!”
“但他是怎么知道的?”短发女生疑惑,“文里引用的那个《天宝江夏游历杂记》,我查遍了海外数据库都没找到原件。会不会是……”
“嘘!”男生压低声音,“咱们李教授私下说,这可能是某个大佬用化名发的。有些私人收藏家不想曝光,但又想分享发现,就会用这种方式。”
许湘云在书架另一侧听着,对李沛然眨了眨眼。
他们买了那本期刊,走到书店二楼的咖啡区。窗外是武大的樱花大道,四月花开如雪。几个学生在树下读诗,读的正是“故人西辞黄鹤楼”。
“感觉如何?”许湘云搅拌着咖啡,“匿名学术明星?”
李沛然翻到论文最后一页,看着自己写的结语:“本文所述之江夏城坊细节,虽来源特殊,然皆可证之于考古发现与历史逻辑。历史研究之意义,不仅在于还原过去,更在于理解古今之间那些隐秘的连接。”
“这段写得真好。”她轻声说。
“是真心的。”李沛然合上期刊,“我在大唐时就在想,如果有一天能回来,一定要把这些见证记录下来。不是作为畅销书作家,而是作为一个……历史的传递者。”
窗外忽然传来一阵喧哗。原来是那群读诗的学生中,有人举起手机惊呼:“快看微博热搜!《历史研究》那篇匿名论文上热搜了!大家都在猜‘李客’是谁!”
许湘云掏出手机,果然看到热搜第七位:#李客真实身份#。话题里,网友已经列出了十几个怀疑对象:隐居的历史学家、海外汉学家、甚至有人猜是考古界泰斗的笔名。
最热门的一条推测微博写道:“这个‘李客’对唐代江夏城的熟悉程度,简直像在那里生活过。而且文风既有学术严谨,又有文学笔触——让我联想到最近很火的那本《黄鹤楼遇李白》的作者李沛然。但李是作家,不是专业学者,时间也对不上(论文写作期间他正在筹备文化基金)。所以,会不会是李的某个学术朋友?”
“差点被猜到。”许湘云笑着锁屏。
“让他们猜吧。”李沛然望向窗外,樱花随风飘落,“‘李客’这个身份,就让它永远成谜。重要的是,那些真实的唐代细节,现在已经进入了学术界的视野。总有一天,会有学者沿着这些线索,挖掘出更多被遗忘的历史。”
他顿了顿,声音更轻:“就像我们在黄鹤楼上,第一次看到长江时的感觉——千年只是一瞬,而文化会在瞬间中永恒。”
离开书店时,夕阳正好。两人沿着东湖绿道慢慢走,湖面波光粼粼,远处磨山轮廓如黛。
许湘云忽然问:“那篇论文里,你其实还隐瞒了一些细节吧?比如柳莺儿的花种,崔明远最后给你的那封信。”
“嗯。”李沛然点头,“那些太私人了,不应该成为学术考证的内容。它们只是……属于我们自己的记忆。”
“但你说过,崔明远那封信里提到了一个秘密,”她停下脚步,“关于黄鹤楼底下,可能埋着唐代祭祀时空的祭器?”
李沛然没有立即回答。他的目光投向湖对岸,黄鹤楼的轮廓在暮色中巍峨矗立。良久,才低声说:
“那封信我烧了。有些历史,也许永远不要被发掘比较好。”
但他没有说出口的是——在烧掉信的前一夜,他借着台灯仔细研究过信上崔明远绘制的简图。图上的位置,恰好对应着现代黄鹤楼景区正在修建的“穿越体验馆”地下停车场区域。
而三天前,体验馆施工负责人打来电话,语气兴奋:“李老师,挖地基时发现了一些奇怪的东西!像是古代的金属器件,但检测又不是青铜……您要不要来看看?”
当时他以忙为由推脱了,嘱咐对方先妥善保存。
此刻,这个未解的悬念像湖面下的暗流,在夕阳余晖中悄悄涌动。
许湘云似乎察觉到他走神,挽住他的胳膊:“怎么了?”
“没什么。”李沛然收回目光,微笑,“只是觉得,今天东湖的落日,特别像我们在大唐江边看过的每一次黄昏。”
他们继续向前走,身影在樱花树下拉长。而在他们身后,那本《历史研究》被留在咖啡桌上,翻开的论文页面在晚风中轻轻颤动。
最后一页的空白处,不知被哪个读者用铅笔写了一行小字:
“李客即过客,史海觅真舟。若问来处是,云深黄鹤楼。”
墨迹尚新。
而窗外,黄鹤楼的灯光次第亮起,仿佛千年前的那轮明月,刚刚爬上飞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