国际版权谈判室的空气里飘着淡淡的咖啡香，混合着纸质合约特有的油墨气息。长桌两侧，来自五国的版权代表正襟危坐，目光聚焦在投影幕布上那行烫金的英文书名——《meeting Li bai at Yellow crane tower》。
“李先生，恕我直言，”英国代表推了推金丝眼镜，“贵方坚持要在国际版封面使用‘the mountains of chu have their goddesses’这句英文，我们的市场团队做过调研，西方读者很难理解其中的神话意象。”
李沛然端起茶杯，看着浮沉的龙井茶叶，仿佛又看见长江上那些云雾缭绕的巫山。他轻轻放下杯子，杯底与大理石桌面碰撞出清脆的声响。
“这正是关键所在。”他的声音平静却有力，“‘楚山有神女’不仅是诗句，更是进入荆楚文化的一把钥匙。如果连钥匙都改换了形状，读者又如何打开那扇门？”
会议陷入了短暂的沉默。美国代表翻动着手中的样书，指着第三章的一处注释：“还有这个‘云梦泽’，我们译为‘cloud-dream marshland’，但读者反馈说像奇幻小说里的地名。”
湘云坐在沛然身旁，手指在平板电脑上滑动，调出一张张古地图的扫描件。她站起身，走到投影仪前，换上了一幅唐代《元和郡县图志》中云梦泽的复原图。
“诸位请看，”她的声音清脆如黄鹂，“云梦泽不是虚构的沼泽，而是战国至汉唐时期真实存在的大湖群，范围涵盖今天湖北湖南的大片区域。它不仅是地理概念，更是楚文化中的精神原乡。”
日方代表小林健一突然开口，用的是略显生硬的中文：“李桑，我在早稻田大学研究汉唐文学时，曾读过《楚辞·招魂》的日译本。其中‘与王趋梦兮课后先’一句，日本学者争议了三十年——这个‘梦’究竟指云梦泽，还是楚王的梦境？”
沛然眼睛一亮。他没想到在这场商业谈判中，会遇到如此专业的学术提问。他示意工作人员暂停计时，走到白板前，用马克笔画出了两条线索。
“从文字学角度，‘梦’在楚辞中常有双重指涉。”他的笔尖流畅地书写着古文字，“甲骨文中‘梦’字像人卧于床而目中有光，既指睡眠之梦，也通‘蒙’，指水汽朦胧之貌。屈原时代，云梦泽尚存，楚王常在此狩猎祭祀，所以这句既可能是写实——追随楚王在云梦泽驰骋；也可能是象征——在楚王的政治理想中竞逐。”
会议室里响起轻微的惊叹声。德国代表摘下眼镜擦拭，喃喃道：“这种文化的多义性，正是翻译的噩梦，也是魅力所在。”
“所以我们的建议是，”湘云接过话头，切换投影到新设计的封面方案，“保留原文意象，但在扉页增加一页文化地图——用现代卫星图叠加唐代云梦泽范围，再配上《楚辞》选段的三语对照。让读者在翻开第一页时，就置身于地理与神话交织的语境中。”
法国代表雅克是个留着络腮胡的中年人，他忽然用流利的汉语问道：“李先生，我读过您书中关于李白在江夏（今武汉）夜饮的章节。您写道‘酒盏中倒映着长江的月光’，而李白的原诗是‘唯见长江天际流’。这种从客观景物到主观器物的转换，是您创作时的有意为之吗？”
这个问题像一枚石子投入深潭，在沛然心中激起层层涟漪。他想起那个真实的夜晚——不是创作，是经历——在唐代江夏城的酒肆里，李白确实将酒盏举到窗前，笑着说：“沛然你看，这一杯装下了整条长江。”
“那是李白的眼睛。”沛然听见自己的声音有些飘忽，“他看长江，不是地理学意义上的河流，而是流动的时间、奔涌的诗思。酒盏中的倒影，是他将天地纳入胸怀的隐喻。翻译时如果只译‘看见长江’，就丢失了这种主客交融的楚骚传统。”
谈判进行了整整四个小时。当各方终于就核心意象的翻译方案达成共识时，窗外的天色已经染上暮色。沛然在最终版的合约上签下名字，笔尖划过纸张的沙沙声，让他莫名想起在唐代用毛笔誊写诗稿的夜晚。
“还有一个细节，”临走时，小林健一特意留到最后，从公文包里取出一份泛黄的复印件，“这是日本静嘉堂文库所藏宋刻《李太白文集》的影印本，其中《江夏赠韦南陵冰》一诗，有句‘我且为君捶碎黄鹤楼’，旁边有条宋代读者的批注……”
沛然接过复印件，呼吸骤然一滞。那行蝇头小楷写着：“闻唐时有异人言，此捶碎非毁坏，乃解构重组之意。千年后鹤楼将有三重影像并存——唐基宋构今阁，斯言果验乎？”
湘云凑过来看，倒吸一口凉气：“这……这说的不就是现在的黄鹤楼景区吗？唐代地基遗址、宋代建筑复原模型、现代楼阁，三层时空并存！”
小林压低了声音：“这份批注的笔迹鉴定显示是南宋淳熙年间所作，比现在黄鹤楼的重建记录早了七百年。李桑，贵作中恰有‘三重鹤楼映古今’的篇章，这是巧合，还是……”
沛然感到怀中的玉佩微微发热。他强作镇定：“学术研究常有殊途同归之妙。宋代文人根据李白诗意推测未来，我们根据现代考古还原过去，思维碰撞出相似的火花，也不奇怪。”
但握手告别时，小林在他掌心悄悄塞了张纸条。回到酒店房间展开，上面用中文写着：“静嘉堂库中另有《江夏异闻录》残卷，记‘开元中有双星坠于鹤楼，化为一男一女，言千年事如目见’。盼有机会与君共研。”
纸条从沛然指间飘落，像一片穿越千年的羽毛。
那天深夜，沛然独自站在酒店窗前。窗外是纽约的璀璨灯火，而他的眼中却倒映着另一片星空——一千二百年前，黄鹤楼上的那个夜晚，李白指着银河说：“你看，我们都是星尘所化，终将归于星海。”
手机震动，是国内考古队王教授的紧急来电：“沛然，有个发现必须马上告诉你。我们在黄鹤楼唐代遗址的最新勘探中，发现了一块带刻痕的砖石，位置正在你书中描写的那个‘李白掷盏处’。更奇怪的是，砖石背面刻着两个极小极小的英文字母——‘ph’。”
“什么？”沛然握紧了手机，“确定是英文？唐代怎么可能……”
“所以需要你立刻回国。碳十四检测显示砖石确实是唐代天宝年间，但刻痕的新鲜程度不超过十年。而且，”王教授的声音颤抖起来，“刻痕里检测出了现代圆珠笔油墨的残留成分。”
沛然缓缓转过头，看向床头柜上那支他用了八年的万宝龙钢笔。笔杆在月光下泛着幽暗的光泽，笔夹上刻着他名字的缩写——正是“ph”。
窗外，纽约的夜空划过一道流星。而在东方，武汉的天空正渐渐亮起晨光。黄鹤楼沉默地屹立在长江边，它的砖石里埋藏着一个刚刚被触发的秘密——一个关于时间如何打结、古今如何在同一刻呼吸的、危险的秘密。
玉佩在沛然怀中发出只有他能听见的嗡鸣，像是某种遥远的召唤，又像是一个倒计时开始的提示音。
晨光漫进窗前时，沛然在笔记本上写下一行字：“有些门一旦打开，风就会从两个方向同时吹来。”
而此刻，远在武汉的黄鹤楼主楼飞檐上，一滴露珠正沿着古老的瓦当滑落。在它坠落的轨迹中，隐约映照出两个重叠的影子——一个是唐装飘飘的诗人，一个是西装革履的现代学者。两个影像在露珠破碎的瞬间合而为一，消失在清晨的第一缕阳光中。
楼下的售票处，工作人员正在更换新的导览牌。牌子上新增了一行小字：“据民间传说，黄鹤楼不仅是空间上的观景胜地，也是时间上的交汇之所。当星辰排列成特定角度时，过去与现在的对话可能悄然发生。”
没有人注意到，导览牌背面的不锈钢板上，正缓缓浮现出一行水痕般的字迹——那是李白《经乱离后天恩流夜郎忆旧游书怀赠江夏韦太守良宰》中的诗句：“窥日畏衔山，促酒喜得月。”
而“月”字的墨迹，正在晨光中微微发光，像一只刚刚睁开的眼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