晨光透过东湖宾馆的纱帘,在实木地板上铺开一片斑驳的光影。李沛然睁开眼时,感觉到胸口传来温热的触感——那枚从大唐带回的蟠螭纹玉珏,此刻正隔着睡衣散发出不同寻常的暖意。
“湘云,”他轻轻推了推身侧的妻子,“玉在发热。”
许湘云迷迷糊糊地摸向颈间,她的那枚玉珏同样温热如握着一捧温泉。“怎么回事?回现代后这还是第一次……”
两人坐起身,将玉珏并排放置在床头柜上。淡青色的玉质内部,竟有极细微的金色光丝游走,如同某种活着的脉络。许沛然拿起手机拍摄,镜头里却捕捉不到任何异常——这光芒只存在于肉眼可见的维度。
“蜜月第一站,就给我们这样的‘惊喜’。”湘云苦笑着打开行程表,“今天原计划去赤壁古战场,这会不会是某种……指引?”
“赤壁。”李沛然沉吟,“我们在唐代时,李白曾提过想去赤壁凭吊,但因战乱未能成行。他还即兴吟过两句:‘欲收赤壁千堆雪,赠与江东一叶舟。’”
玉珏的温热突然增强了一瞬,仿佛在回应这个名字。
自驾前往赤壁的路上,湘云一直把玉珏握在掌心。“温度在变化,”她不时汇报,“过长江大桥时最烫,现在又缓和些——像心跳的节奏。”
李沛然握着方向盘,目光扫过沿途的江景。现代的高速公路与唐代的驿道在时空的某个层面重叠,他仿佛还能看见李白骑马远眺的身影,听见那声跨越千年的叹息。
“你说,李白如果知道一千多年后,普通人能驾车两个时辰就从武汉到赤壁,会作何感想?”湘云忽然问。
“大概会讨酒喝,然后写三百首诗。”李沛然微笑,“其中一百首赞美这‘铁马’,一百首感慨世易时移,剩下一百首……抱怨汽油味破坏了江风的清冽。”
两人笑出声来。这是他们蜜月特有的幽默——用现代的视角调侃历史的重量,让那些沉淀了太久的记忆变得轻盈可亲。
然而玩笑在抵达赤壁景区入口时戛然而止。
玉珏骤然变得滚烫。
“两位需要导游吗?”景区工作人员热情地迎上来,“我们这里有专业讲解,可以带你们走最佳路线——”
“请问,”李沛然打断他,尽量让自己的声音听起来自然,“赤壁这一带,最近有没有什么新的考古发现?或者……非公开的文物保护区域?”
工作人员愣了愣:“您指的是摩崖石刻那边新清理出来的区域?那不对普通游客开放,省考古队上周才进驻,说是发现了些有意思的痕迹——”
话音未落,李沛然和湘云交换了一个眼神。
“我们能申请参观吗?”湘云迅速打开手机,调出文化基金会顾问的电子证件,“我们是湖北文化大使,这是我们的证件。如果方便的话,想为基金会的楚文化研究项目收集一手资料。”
十五分钟后,在景区办公室打完一圈电话的工作人员回来,脸上带着难以置信的表情:“省考古院的陈教授说……他读过你们的书。请跟我来,他们在赤壁矶西侧的新发现点。”
穿过警戒线,江风猛然变得狂野。赤壁矶临江的崖壁上搭起了临时脚手架,几名穿着考古工作服的人正在小心翼翼地清理石面。
“李先生!许女士!”一位头发花白的老教授从脚手架上下来,眼镜后的眼睛闪着兴奋的光,“真是意外之喜!我是陈景行,在武大带考古专业——你们的《黄鹤楼遇李白》我买了三本,一本放书房,一本放教研室,还有一本送给老友了!”
热情握手后,陈教授直奔主题:“一个月前,这段崖壁因为连日暴雨发生了小范围剥落。我们来做紧急保护时,在剥落层下面发现了这个——”
他引着两人走近脚手架。在专业照明灯下,一片约两米见方的崖壁表面显露出来。上面不是常见的宋代以后题刻,而是……
“唐代的摩崖石刻。”李沛然的声音有些发颤。
更准确地说,是初唐到盛唐过渡时期的风格。石刻主体是一幅《赤壁烟波图》,刀法奔放写意,江涛的线条里蕴含着书法般的韵律。画幅左侧有题跋,字迹因风化严重而难以辨认,但最下方的落款处——
“这个‘白’字,”湘云指着石刻右下角,“这种侧锋起笔、中锋收尾的写法……”
“和李太白的手稿如出一辙。”李沛然接上她的话,胸口玉珏的灼热几乎要烫穿衣物。
陈教授猛地抬头:“你们也这么认为?我们团队争论了好几天!从艺术风格看,这石刻绝对是盛唐前期的作品,甚至可能更早。但这落款太模糊,只能勉强认出是个‘白’字。如果真是李白……”
“李白一生至少两次游历江汉,”李沛然强迫自己冷静分析,“开元十三年出蜀,天宝后期流放夜郎途经——但史籍从未记载他在赤壁题刻。”
“所以这可能是重大发现!”陈教授激动地挥手,“但难题在于,题跋文字风化太严重。我们用了多光谱扫描、三维建模,也只能恢复三四成内容。你们看这里——”
他指向题跋中部。在电脑增强图像上,几个字的轮廓隐约可见:
“……烟波……收千堆雪……赠……”
李沛然感觉全身的血液都涌向了头顶。
他打开手机,调出自己一直加密保存的笔记——那是他在唐代时,凭记忆记录下的李白即兴诗作片段。快速滑动屏幕,停在某一行:
“欲收赤壁千堆雪,赠与江东一叶舟。”
字字吻合。
“巧合?”回程的车上,湘云反复摩挲着玉珏——它已经恢复了常温,仿佛完成了某种使命,“或者……我们在唐代的存在,真的改变了什么?”
李沛然将车停在服务区,望着远处长江如练。“你还记得我们离开前,李白在黄鹤楼说的那句话吗?‘今日之别,非人别也,乃诗别。诗在,则相逢有时。’”
“你认为他后来真的来了赤壁,还特意把这两句诗刻在这里?可是为什么史书完全没有记载?”
“也许因为这是私人之约。”李沛然缓缓说道,“对我们来说,那是两年前在黄鹤楼的酒后闲谈。对他来说呢?可能是十年后,历经了安史之乱、流放遇赦,在人生最后阶段的一次故地重游。他把当年即兴的诗句刻在这里,是因为记得我们说过……我们来自未来。”
湘云沉默了很久。
江风穿过车窗,带着水汽和历史的气息。
“玉珏发热,是为了带我们看到这个。”她终于说,“这是他在时间那头留给我们的……回信。”
当天晚上,他们在赤壁镇的老街上找了一家临江客栈。推开木窗,正对着暮色中的江水。远处,现代桥梁的灯光如珠链横跨两岸,近处,渔火星星点点。
“陈教授希望我们协助解读题跋的剩余部分。”许沛然摊开考古队提供的扫描图,“用我们对唐代诗歌语言的‘特殊理解’——他原话。”
湘云泡了两杯恩施玉露,茶香氤氲。“你打算告诉他真相吗?”
“告诉他我们穿越了一千三百年,亲眼见过李白?”李沛然苦笑,“那我们的蜜月就要在精神病院度过了。”
“但我们可以用另一种方式‘翻译’。”湘云眼睛忽然亮了,“你还记得李白那晚完整的吟诵吗?不只是那两句,前面还有四句!”
李沛然闭上眼睛。
记忆如潮水涌回。那是乾元二年的秋夜,黄鹤楼上酒过三巡,江风把李白的衣袍吹得猎猎作响。他望着东南方向,忽然击箸而歌:
“少年曾慕周郎谋,今来赤壁空云舟。
烽烟散作星辰去,霸业沉为江底沙。
我欲收之千堆雪,赠与天涯一叶舟。
何人共饮长江水,明月应照古今流。”
当时崔宗之大笑:“太白兄又发古之幽思!”杜甫则默默记下诗句——但后来流传于世的杜集中,并未收录此作。
也许,那晚的诗人中,只有李沛然和许湘云真正听懂了“古今流”三个字的重量。
“我们需要做一份‘合理的’考据报告。”深夜,笔记本电脑的光映亮了两人的脸,“把这首诗‘还原’出来,但不能让人怀疑来源。”
湘云敲着键盘:“可以从几个角度切入:第一,诗风分析,符合李白晚期由豪放转向苍茫的特点;第二,用典考证,‘周郎谋’指赤壁之战,‘空云舟’暗合道教意象;第三,地理对应,李白晚年确曾游历这一带……”
“最关键的是第四点,”李沛然接过话头,“诗句与石刻残字的匹配度。明天我们用考古队的专业软件做个模拟,把这首诗填进风化缺失的部分,看看笔画走向是否吻合。”
他顿了顿:“如果吻合……”
“那就是我们送还给这个时代的礼物。”湘云靠在他肩上,“用一首失传的李白诗,为赤壁再添一层文脉——虽然这文脉,是我们亲手从过去带回来的。”
窗外传来夜航船的汽笛声。李沛然忽然想起什么,从行李箱深处取出一个锦囊——这是在唐代临别时,杜甫悄悄塞给他的。
回现代后一直没敢打开。
此刻,在赤壁的月光下,他小心地解开锦囊。里面没有信,只有一片已经干枯的枫叶,叶脉上似乎有极细微的墨迹。
湘云拿过放大镜,在台灯下仔细辨认。
枫叶的脉络间,用几乎看不见的细墨写着八个字:
“诗可渡时,人可渡心。”
凌晨三点,李沛然突然醒来。
湘云已经不在床上。他起身寻找,发现她独自站在窗前,手里握着那枚玉珏。月光下,玉珏内部再次浮现金色光丝,但这次排列成了清晰的图案——
是一幅简化的地图。
江流、矶石、城池的标记。而在赤壁位置,有一个光点正在缓缓闪烁,然后……延伸出一条线,指向西北方向。
线的末端,隐约现出山的轮廓,和一个小小的建筑符号。
“它还在指引。”湘云声音很轻,“赤壁不是终点。有什么别的东西,在下一个地方等着我们。”
李沛然走到她身后,两人一起凝视着玉珏中那幅发光的地图。西北方向,那是荆山山脉的所在,是楚文化的发源地之一。
“蜜月第二站,”他握住湘云的手,“我们改道去荆山。”
玉珏的光温柔地闪烁着,仿佛在表示赞许。而在客栈楼下的长江里,夜航船的灯光正逆流而上,如同溯时间而行。
江风送来远处隐约的钟声。李沛然分不清那是现代寺庙的晚钟,还是记忆里大唐江夏城的暮鼓。
也许,时光本就没有严格的界限。
有些相遇,注定要在千年的跨度里,完成它最后的闭环。
而他们手中的玉珏,正温暖地证明着这一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