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根无形的线,骤然绷紧。
安济坊药庐内,最后一丝炭火被寒气吞噬,化作飞灰。
叶寒舟抱着怀中冰冷的苏菱安,坐在灵泉池边。
泉水氤氲的雾气,丝毫暖不了他如坠冰窟的心。
他看不见,只能用颤抖的指尖,一遍又一遍地描摹她眉心那道浅浅的裂纹,那里曾是誓络银线的源头,是他们之间最深的羁绊。
他的世界早已是一片永恒的黑暗,她便是那黑暗中唯一的光源。
可如今,这光似乎也要熄灭了。
“你说……换你替我看着这个世界……”他俯下身,唇瓣几乎贴着她的额头,声音嘶哑得像是被砂石磨过,“可若你再也看不见明天的太阳,我守着这片黑暗,又该怎么活下去?”
话音刚落,那道烙印在她眉心的银线,竟如被琴弦拨动般,发出一声极轻微的颤动。
苏菱安虽陷入深沉的昏迷,神魂却仿佛被他绝望的呼唤惊扰,一缕微不可察的命焚火,自她体内悄然溢出,如一条温顺的火蛇,缠上了他冰冷的手腕,传递着无声的回应。
与此同时,安济坊阴冷的地窖深处,机械转动的咔哒声不绝于耳。
墨鸦单膝跪地,一只金色的机关目正对着墙壁上复杂的罗盘。
罗盘中央的晶石,清晰地映照出皇陵地宫最深处的景象——那扇连接生死两界的归墟之门,其虚影比上一次浮现时凝实了数倍,门上繁复的鬼面雕刻狰狞毕现。
一缕比墨汁更浓稠的黑雾,从紧闭的门缝中丝丝缕缕地渗出,在半空中扭曲、汇聚,最终凝成一行触目惊心的血字:
“双生血契不成,则万魂归墟。”
墨鸦的金瞳骤然紧缩,倒映着那行血字,仿佛有针刺入眼中。
他猛地抬头,声音里带着前所未有的凝重与急切:“是玄冥子!他在用归墟门里的万千恶魂作要挟,逼她立下血誓!子时……子时一到,若血契未成,归墟门开,百里之内,魂噬众生,再无活口!”
蜷缩在角落阴影里的小桃,浑身筛糠般颤抖着,她像是陷入了某种魇足,双手无意识地在粗糙的墙壁上抓挠,指甲迸裂,划出道道血痕。
她口中反复呢喃着破碎的词句,声音细若蚊蚋,却清晰地传入了墨鸦的耳中:“不是……不是立誓……是……愿不愿……他要的……是心甘情愿……”
“轰!”
仿佛一道惊雷在识海中炸开,苏菱安猛地睁开了双眼!
那道誓络银线在她眉心骤然亮起,亮得刺目。
她眼前没有药庐,没有灵泉,而是叶寒舟的识海!
一片血色的世界里,他正盘膝而坐,指尖凝聚着自己最本源的精血,在身前一张虚幻的血书上,一笔一划地刻下古老的契文。
每一笔落下,他的身影便透明一分,生命的气息也随之衰弱一分。
他竟是要用自己的命,去填补那双生血契所需要的另一半!
“不——!”
一声凄厉的尖叫划破了药庐的死寂。
苏菱安翻身坐起,动作之猛,险些跌入灵泉。
她踉跄着扑向不远处的桌案,那里,一张刚刚写就,墨迹未干的血书正静静躺着。
她一把抓过那张浸透了他心血的纸,不顾一切地将其撕得粉碎!
“我说过,不许你用命换命!叶寒舟,你听不懂吗!”她双目赤红,死死地瞪着他,像一头被逼到绝路的困兽,“你若死了,我一个人活着,跟身处地狱有什么分别!”
漫天纸屑纷扬落下,叶寒舟却仿佛早已料到。
他神情平静得可怕,那张俊美无俦的脸上,没有一丝波澜。
他只是缓缓抬起手,摸索着,将那些碎片一片一片地从地上拾起,动作轻柔而固执,仿佛在拾起自己破碎的心。
“那你告诉我……”他低沉的声音里,带着一种令人心碎的疲惫与决绝,“若我不写,子时一到,这京城,这天下,万魂噬体,生灵涂炭……这笔债,又该算在谁的头上?”
苏菱安的身子猛地一僵。
是啊,这笔债,算谁的?
她看着他苍白如纸的侧脸,看着他即使眼盲,也要固执地将碎片拼凑起来的双手,心中那股滔天的怒火,瞬间化为了刺骨的寒意与无尽的悲凉。
玄冥子,好一招诛心之计。
“呵。”一声冷笑,从她唇边溢出,带着彻骨的冰寒。
“你要债?”苏菱安眼中疯狂与清明交织,她伸出右手,毫不犹豫地用指甲在掌心划开一道深深的口子,鲜血瞬间涌出,滴落在那些残破的纸片上,绽开一朵朵妖异的红莲。
“我给你!”
她以指为笔,以血为墨,在那堆被他重新聚拢的碎纸上,以一种决绝的姿态,龙飞凤舞地写下四个大字。
不是“生死同契”,也不是任何屈服的誓言。
而是——“我愿由心”!
当最后一笔落下,她眉心的誓络银线陡然爆发出万丈光芒,如一道银色的闪电,贯入那四个血字之中!
霎时间,整个药庐内的灵泉开始剧烈嗡鸣,池水翻涌,化作无数灵气丝线,将那些碎纸片牵引至半空。
在墨鸦骇然的注视下,那些碎片竟在金银两色光芒的交织中,自动拼合,严丝合缝!
血字融入纸张,化作流转不息的金色纹路,最终形成了一道前所未见的、散发着磅礴意志之力的符印!
地窖中,墨鸦的机关目爆闪出刺目的光芒,他失声惊呼:“这是……她在用‘誓络’为引,以自身意志为基,模拟传说中的‘无契之誓’!此誓不需契约双方,不需等价交换,只凭本心一念!若能成功,便可以此符印镇压归墟,而根本不需要所谓的双生血契!”
“咚——”
子时将至,远方的皇陵地宫传来一声沉闷如心跳的巨响,整个京城地面都为之震颤。
归墟之门在万魂的嘶吼中,被一股无形的力量缓缓推开了一道缝隙。
那只曾探出过的、干枯如鬼爪的手,再度伸了出来,搅动着愈发浓郁的黑雾。
苏菱安拿起那道温热的符印,没有丝毫犹豫,将它紧紧贴在自己的心口。
符印入体,化作一道金光,没入血肉之中。
她站起身,最后深深地“看”了叶寒舟一眼,转身便要踏出药庐。
“别去!”
叶寒舟猛地扑了上来,凭借着对她气息的敏锐感知,死死地从背后抱住了她。
他的双臂是如此用力,仿佛要将她嵌入自己的骨血之中。
“菱安,你要去,也得让我陪着你……我看不见,但我还能为你挡一剑。”
他的声音,带着乞求。
苏菱安的心,狠狠一痛。但她的动作,却比声音更加冰冷。
她反手一掌,蕴含着灵泉之力的柔劲,精准地拍在他的胸口,将他震得连连后退。
“你若敢跟来一步,”她的声音冷厉如刀,不带一丝感情,“我就引动灵泉,断你全身经脉,让你求生不得,求死不能!”
话音落下,她不再回头,毅然转身,一步踏入了门外无边的夜色之中。
一道微弱的银色光线,从她眉心延伸而出,随着她的离去,在身后拉出长长的一道轨迹,倔强地刺破了这浓稠的黑暗。
她不知道的是,那道代表着她生命与意志的光线,跨越了千山万水,其遥远的另一端,正被一只端坐在雪山神庙之巅的手,缓缓地、带着一丝玩味的笑意,彻底握入了掌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