马文才领军出征不过数日,太守府内的气氛便悄然发生了变化。
那股因匪患逼近而弥漫的紧张惶恐依旧存在,但在听雪小筑周围。
却似乎萦绕着另一种不同寻常的、带着几分暧昧与暗涌的气息。
马德望近来愈发忙碌,既要统筹后方粮草,安抚城内惶惶人心,又要时刻关注前方军报,常常在书房熬至深夜。
人至中年,丧妻之痛未愈,又逢此军政重压,纵是铁打的人也难免感到疲惫与孤寂。
这一夜,他处理完手头紧急文书,已是月上中天。
揉着酸胀的额角信步走回后院,夜风带着凉意,却吹不散心头的烦闷与空落。
不知不觉,脚步便偏离了通往主院的路,待他回过神来,已站在听雪小筑外。
院内,竟隐隐有琴声传出,弹的是一曲《猗兰操》,琴音空灵寂寥,带着难以言喻的哀婉,正击中他此刻的心境。
鬼使神差地,他推开了那扇虚掩的院门。
月光如水,洒满小院。
碗娘独自坐在院中的石凳上,对着疏影横斜的修竹抚琴。
她只穿着一件素白的寝衣,外罩一件薄薄的月白纱袍,未施粉黛,青丝如瀑般垂在身后。
侧影单薄,宛如月下幽兰,散发着致命的、与他亡妻神似的脆弱与清冷美感。
听到脚步声,琴音戛然而止。
碗娘受惊般抬起头,见到马德望,慌忙起身,脸上带着恰到好处的慌乱与无措。
像一只受惊的小鹿,盈盈拜倒:“大人……民女不知大人深夜到此,失仪之处,还请大人恕罪。”
她声音微颤,带着一丝刚哭过的沙哑。
马德望看着她那张在月光下与亡妻几乎重叠的脸,尤其是那惊惶含泪的眼神,心中最柔软的那一处仿佛被狠狠揪了一下。
他压下扶她起来的冲动,声音不自觉地放缓:“夜深露重,为何在此抚琴?”
碗娘微微垂首,长睫上犹挂泪珠,声音低婉:“民女……心中惶恐,难以入眠。”
“听闻匪寇凶残,前方战事不明,大人日夜操劳……民女寄居府中,受大人恩惠,却无力为大人分忧,心中实在难安。”
“唯有借此琴音,稍解忧思,祈求上苍庇佑大人平安,庇佑我杭州无恙。”
她的话语充满了真诚的感激与担忧,将一个孤女的无助与对恩人的牵挂表现得淋漓尽致。
马德望心头一震。
自夫人去后,已许久无人这般纯粹地关心过他是否劳累,是否平安。
下属敬畏,儿子虽孝却忙于军务,儿媳终究隔了一层。
此刻这温言软语,这酷似亡妻的容颜与神态,如同最醇的酒,悄然瓦解着他心防。
“你有心了。”他沉默片刻,才道,“外面凉,回屋去吧。”语气是他自己都未察觉的温和。
“是。”碗娘柔顺应道,起身时却似因久坐而身形微晃,马德望下意识伸手虚扶了一下,指尖触及她微凉的臂膀,两人皆是一顿。
碗娘脸颊飞起红霞,慌忙退开一步,声如蚊蚋:“多谢大人。”
自那夜之后,马德望去往听雪小筑的次数明显多了起来。
有时是路过听闻琴音驻足,有时是心烦意乱时信步而至。
碗娘总能恰到好处地出现,或奉上一盏安神的热茶,茶香是他亡妻最爱的“雪中春信”;
或“无意间”提及一些与他亡妻相似的小习惯、小爱好;
或在他凝眉时,用那酷似亡妻的温柔嗓音说几句宽慰解语。
她不主动靠近,永远保持着恰到好处的距离和恭敬,但那无处不在的“熟悉感”与全心全意的仰慕依赖。
如同细密的蛛网,一点点缠绕上马德望因疲惫和思念而格外柔软的心。
这一切,自然没能逃过祝英台的眼睛。
她明显感觉到公公近来气色似乎好了些,眉宇间的沉郁也淡了几分,但那种变化,却让她心中警铃大作。
尤其是当她几次“偶然”撞见碗娘在父亲书房附近出现,或是听到下人间关于
“老爷对听雪小筑那位格外关照”的窃窃私语时,她心中的不安愈发强烈。
“银心,”这日,祝英台屏退左右,只留银心在房内,神色严肃,“你觉不觉得,君舅近来有些……不一样了?”
银心如今在马文才面前是老鼠见了猫,但在祝英台面前还是那个贴心丫鬟,她小声道:
“奴婢也觉着……老爷去听雪小筑太勤了些。而且,奴婢前日给老爷送参汤时,闻到老爷书房里。”
“竟也用了‘雪中春信’的熏香……那味道,分明是碗娘姑娘一直在用的。”
祝英台的心猛地一沉。她想起马文才临行前的嘱托,想起那碗娘看似温顺实则处处透着蹊跷的言行。
同时,她也没有坐以待毙。
她深知,要撼动碗娘在父亲心中的位置,光靠她这个儿媳的质疑是不够的,需要更有力的“旁证”。
她将目光投向了府中的老人——管家马忠。
马忠侍奉马家数十年,对已故夫人忠心耿耿,更是看着马文才长大的。
祝英台寻了个由头,将马忠请到栖桐院。
“马管家,您是府里的老人了,有些事,英台想来请教您。”
祝英台语气恭敬,屏退了左右。
马忠躬身道:“少夫人但问无妨,老奴知无不言。”
“您觉得……听雪小筑那位碗娘姑娘,如何?”祝英台开门见山。
马忠闻言,脸上露出复杂的神色,沉吟片刻,才低声道:
“少夫人既然问起,老奴不敢隐瞒。这位碗娘姑娘……容貌神态,确与先夫人极为相似,也难怪老爷……只是,”
他话锋一转,眉头紧锁,“老奴总觉得,她太过‘完美’了。一言一行,一颦一笑,都像是尺子量出来的一般,反倒失了真。”
“而且……先夫人性喜洁净,却不爱熏香,唯有心绪极度不宁时,才会偶尔用一次‘雪中春信’静心。”
“可这位碗娘姑娘,似乎对此香格外偏爱,日日使用……”
祝英台心中一震!这是极其重要的细节!
碗娘刻意模仿婆母,却在这最私密、最不易被外人察觉的习惯上露出了马脚!
日日使用熏香,这与婆母的习惯根本不符!
“马管家,此事至关重要!”祝英台神色肃然,“还请您在父亲面前,有机会时,能似无意般提起母亲不喜熏香的旧事。”
马忠立刻明白了祝英台的用意,郑重点头:“老奴明白。为了老爷,为了马家,老奴知道该怎么做。”
若任由这碗娘继续蛊惑下去,待文才归来,府中不知会变成何等光景!她必须做点什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