时值夏末,东南沿海闷热难当。
一股令人不安的消息,如同潮湿的海风般,悄然吹入了杭州城。
最终呈到了钱塘江口扬威都尉大营的马文才案头。
“都尉,紧急军情!”观砚步履匆匆,将一份染着汗渍的文书呈上。
面色凝重,“自闽中晋安郡北上的匪寇,已攻破永嘉郡数处坞堡,兵锋直指临海郡!”
“所过之处,官吏或逃或死,地方豪强士族……几被屠戮殆尽!”
马文才霍然起身,接过文书迅速浏览,眼神骤然锐利如刀。
文书上字迹潦草,显然是在极度仓促下写就,详细记述了这股匪寇的凶残与势大。
其首领自称张彪,乃是上虞匪首张真的胞弟,此番啸聚亡命,一路劫杀北上。
明面上是为兄复仇,实则趁东南防务空虚,裹挟流民,烧杀抢掠,已成燎原之势。
更令人心惊的是,许多活不下去的渔民、农户,甚至是一些溃散的兵勇,也纷纷加入,使其队伍如同滚雪球般越滚越大。
“张真……余孽?”马文才冷哼一声,指尖重重点在文书上标注的匪寇行进路线上。
“报仇是假,趁乱割据是真!永嘉郡驻军何在?临海郡的郡守是干什么吃的?!”
观砚沉声道:“永嘉郡兵备松弛,猝不及防,多处县尉、都尉殉城。临海郡……据逃出的溃兵说。”
“郡守三日前就已携家眷弃城而走,如今郡内群龙无首,乱作一团。”
“各地士族试图组织私兵抵抗,但……寡不敌众,且各自为战,皆遭血洗。”
“一群废物!”马文才猛地一拍桌案,震得笔墨乱颤。
他深知此事非同小可。这已非寻常剿匪,而是波及数郡的民乱与兵祸。
若任由其蔓延,整个东南都将震动,甚至威胁到三吴腹地!
而更让他心头一紧的是,父亲马德望身为杭州太守,辖境与临海郡接壤,首当其冲!
“备马!即刻回府!”马文才当机立断,他必须立刻面见父亲,商议对策。
同时,他心中警铃大作,司马景明在此刻按兵不动。
其别院中的“碗娘”依旧扮演着温顺孤女,这两者之间,是否存在着某种诡异的联系?
内忧外患,竟似约好了一般同时爆发!
太守府内,气氛同样凝重。
马德望显然也已接到紧急军报,正与几位幕僚在书房紧急磋商,人人面带忧色。
见到马文才归来,马德望直接挥手屏退了左右。
“情况你都知道了?”马德望眉头紧锁,指着地图上被朱笔圈出的临海郡。
“匪寇势大,临海已失屏障,我杭州危在旦夕!朝廷的援军远水难救近火,为今之计。”
“唯有即刻征调杭州境内所有可用之兵,驰援临海,将匪寇阻于郡境之外!”
马文才凝视地图,目光冷静得近乎冷酷:“父亲,匪寇裹挟甚众,气势正盛,我军若仓促迎战,即便能胜,也必是惨胜。”
“且钱塘江口防务亦不容有失,一旦兵力空虚,难保没有宵小趁机作乱。”
“那依你之见?”马德望看向儿子,他知道这个儿子在军事上常有独到见解。
“固守待援是为下策,主动出击亦需时机。”
“马文才手指划过地图,“当务之急,是立刻派出斥候,摸清匪寇确切兵力、动向及内部虚实。”
“同时,以父亲名义,紧急征调吴兴、吴郡之兵,形成合围之势。我军则可依托钱塘江与杭州城防,以逸待劳,寻机歼敌主力!”
他顿了顿,语气斩钉截铁:“父亲,请即刻向朝廷上表,陈明利害,请派援军,并授予孩儿临机专断之权!钱塘江口大营愿为先锋,必拒敌于杭州之外!”
马德望看着儿子坚毅的眼神,沉吟片刻,重重点头:“好!就依你!我即刻上表!”
“文才,杭州安危,系于你身,切莫让为父失望,更莫让杭州百姓遭殃!”
“孩儿领命!”马文才单膝跪地,声音铿锵。
消息如同插上了翅膀,迅速传遍杭州城。
一时间,人心惶惶,流言四起。
士族富户们开始悄悄转移家产,市井小民则抢购米粮,空气中弥漫着恐慌的气息。
栖桐院内,祝英台自然也听到了风声。
她难得地没有再去爬树摘花,或是琢磨着去试探碗娘,而是蹙着秀眉,听着银心从外面打听来的各种混乱消息。
“小姐,哦不,少夫人,”银心忧心忡忡,“外面都说那些天杀的匪寇快要打过来了。”
“见人就杀,好多人家都准备往北边跑了!咱们府里……”
“慌什么?”祝英台打断她,虽然自己心里也像揣了只兔子,但面上却强自镇定。
“有君舅和念之在,天塌不下来。”
她走到窗边,望着院外明显增多的巡逻护卫,知道马文才早已做了安排。
只是,一想到他要亲赴险境,与那些凶残的匪寇厮杀,她的心就不由自主地揪紧。
晚膳时分,马文才回来得极晚,身上带着浓重的露水和尘土气息,眉眼间是挥之不去的疲惫与冷肃。
祝英台迎上去,帮他解下沾了泥点的披风,轻声问:“情况……很糟?”
马文才握住她微凉的手,牵着她坐到榻上,没有隐瞒:
“匪寇人数远超预估,且行事凶残,毫无顾忌。临海郡……已几近糜烂。我必须尽快领兵出发。”
祝英台心猛地一沉,反手紧紧抓住他的手臂:“一定要去吗?会不会很危险?”
看着她眼中毫不掩饰的担忧,马文才冷硬的心肠柔软了一瞬。
他伸手,轻轻抚过她的脸颊,语气是罕见的温和:“放心,我自有分寸。”
“钱塘江口大营的将士并非乌合之众,我也不会蠢到去硬碰硬。只是……”
他话锋一转,目光变得深沉,“我离府期间,府中诸事,尤其是父亲那边,你要多留心。”
祝英台立刻明白了他的弦外之音。
外有匪患,内有隐患,那个来历不明的碗娘,此刻更显得扎眼。“我明白。”
她郑重点头,“我会照顾好家里,你……一定要平安回来。”
千言万语,最终只化作这一句最朴素的叮嘱。
马文才深深地看着她,忽然俯身,在她光洁的额头上印下一个郑重而短暂的吻。
“等我回来。”他没有多做缠绵,起身便大步离去,军情如火,容不得半分耽搁。
而在听雪小筑,碗娘依旧每日抚琴、做针线,仿佛外界的纷扰与她毫无干系。
只是,当马德望因军务繁忙,数日未曾踏足这小院时,她抚琴的指尖,偶尔会流露出一丝不易察觉的焦躁。
她站在窗前,望着远处隐约可见的钱塘江方向,眸光闪烁,不知在思索着什么。
马文才点齐兵马,誓师出征的消息传来时,她正对着一盘残局独自弈棋。
闻讯,她执棋的手微微一顿,随即,一枚黑子稳稳落下,恰好截断了白棋的一条大龙。
嘴角,勾起一抹极淡、极冷的弧度。
城外,马文才一身戎装,端坐于骏马之上。
目光扫过麾下肃立的将士,最终回望了一眼杭州城高大的轮廓,以及城中某个方向。
“出发!”
一声令下,军旗猎猎,马蹄踏碎黎明前的寂静,带着凛然的杀气,直指烽火连天的东南前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