厂区深处探隐情 民心所向蕴真知
调研组下榻的宾馆是当地最好的,但设施陈旧,暖气似乎也不太足,透着一股力不从心的衰败感。
调研组组长,那位来自省政协的同志,性格温和,主要负责沟通协调,调研的深度和方向,很大程度上倚重于陈临海这个副组长。
第一天的官方行程是参观北阳市力推的“转型标杆”——北方机械制造公司。这是一家有着辉煌历史的老国企,经过几轮改制,引入了所谓的“战略投资者”。
厂区大门粉刷一新,标语醒目,内部也可见一些新购的数字化设备。
然而,陈临海的眉头却微微蹙起。他注意到,偌大的总装车间里,生产线运转并不饱满,工人数量不多,且年龄偏大,生产的依旧是技术含量不高的通用零部件,所谓的“高端转型”产品寥寥无几。
厂领导热情洋溢地介绍着产值、利税的增长,却对职工分流安置、原有债务化解、技术研发投入等关键问题语焉不详,或是以“商业机密”为由搪塞过去。
“这只是穿上了新鞋,走的还是老路,甚至可能步子更沉了。”陈临海在心中暗叹。这层精心布置的“滤镜”,掩盖不了骨子里的虚弱。
下午是自由调研时间。陈临海果断放弃了市里推荐的另一个“亮点”项目,他将组员分为两小队,自己带着一位来自省统计局的年轻干部小马和一位在县里做过多年信访工作的女干部李静,决定去那些不被安排的地方看看。
他们谢绝了市里派的车,在宾馆门口拦了两辆本地出租车。
“师傅,麻烦带我们去老城区的工业园附近转转,就是那些老厂子比较多的地方。”陈临海对司机说道。
司机是个五十岁上下的老师傅,皮肤黝黑,闻言从后视镜看了他们一眼,瓮声瓮气地说:“那儿有啥好看的,破破烂烂的,人都快走光了。”
“就去看看。”陈临海坚持。
车子驶入老工业区,仿佛进入了另一个世界。宽阔却坑洼不平的马路两旁,是连绵的、锈迹斑斑的厂区围墙和高耸却不再冒烟的烟囱。
许多厂门紧闭,门上贴着封条或者出租、出售的广告,字迹在风雨侵蚀下已然模糊。
残破的苏式风格职工宿舍楼密密麻麻,阳台上晾晒的衣物在寒风中飘荡,显得格外萧索。
陈临海让司机在一处看起来还有些人气的街心公园附近停下。
公园里,多是些白发苍苍的老人,或坐着发呆,或围着下象棋。他们三人走过去,在一群正在晒太阳、闲聊的老人旁边坐下。
“大爷,这儿以前挺热闹吧?”陈临海递过去一支烟,攀谈起来。
一位穿着旧蓝色工装、戴着鸭舌帽的老人接过烟,叹了口气:“热闹?那是老黄历喽!以前这周边好几个大厂,下班的时候,乌泱泱全是人,自行车都骑不动!现在?厂子黄的黄,倒的倒,年轻的都跑南方打工去了,就剩我们这些老家伙等死喽。”
“政府没想办法引进新厂子吗?”小马问道。
“引进?哼!”旁边一位瘦高个老人冷哼一声,“前几年倒是吹得响,搞什么新材料园,圈了好大一块地,说是能解决多少就业。结果呢?钱没少花,就来了几个皮包公司,没两年就跑没影了!地荒着,债背着,屁用没有!”
李静轻声问:“那原来厂里的工人,后来都怎么安置的?”
“买断工龄呗!”鸭舌帽老人激动起来,“那点钱,当年看着还行,现在够干啥?物价涨成啥样了!有点门路的自己做点小生意,没门路的,就像我,打点零工,凑合活着。生病都不敢去大医院!”
这时,一位原本默默坐在角落、戴着眼镜、知识分子模样的老人开口了,他声音不大,却带着一种沉痛:“关键是路子走歪了!总想着一口吃成胖子,搞那些花里胡哨听不懂的玩意儿。咱北阳的根底是啥?是机械加工,是熟练的产业工人!不把这些老本行升级好,老想着另起炉灶,能成吗?好好的基本功丢了,去玩那悬乎的,摔下来疼的是自己!”
这番话如同重锤,敲在陈临海心上。这与他在东河区推动商贸升级时的思路不谋而合——升级不是抛弃,而是在原有基础上迭代创新。
随后几天,陈临海带着小组,如同侦探般,穿梭在北阳的大街小巷。
他们去过凌晨的劳务市场,听下岗工人们抱怨找活难、工资低;他们钻进狭窄的街边小店,听小老板诉说税费压力和各种检查的困扰;
他们甚至设法联系到了一位曾在“新材料产业园”项目指挥部工作过、后因不满内幕而辞职的中层干部,在一家偏僻的茶馆里,听到了关于项目决策草率、招投标存在猫腻、资金使用混乱等更触目惊心的内情。
每一次走访,每一次倾听,陈临海的笔记本上就多几页密密麻麻的记录,不仅有数据和事实,还有当事人的神态、语气,以及他自己的思考和疑问。他不仅用眼睛看,用耳朵听,更用心去感受这座城市的脉搏与阵痛。
组员小马和李静也从最初的完成任务心态,转变为被陈临海的投入和敏锐所感染,积极主动地参与到这场“田野调查”中。李静凭借其信访工作经验,善于引导群众打开话匣子;小马则发挥专业优势,对听到的各种数据进行初步的梳理和比对。
当深厦组的同学们在朋友圈晒出参观高科技企业、与行业大咖座谈的照片时,陈临海他们正顶着寒风,在破败的厂区外、在拥挤的居民楼里,寻找着北阳衰败的真相与重生的密码。
这看似灰头土脸的调研,却让陈临海触摸到了比任何光鲜汇报都更为真实、也更为沉重的中国另一面。
他知道,这份沉甸甸的收获,远比几张合影和几份通用报告更有价值。真正的学问,在基层,在民间,在这看似无望的困局之中,往往蕴藏着破局的关键。