二零一零年五月，北京的空气里已经浮动着初夏的躁意。
青锋影业会议室里，冷气开得很足，但气氛却带着一种商业交锋特有的微热。
坐在李扬对面的，是爱七艺平台内容合作部的高级总监，梁文瀚。
他年约三十五、六，穿着熨帖的衬衫，戴着一副金丝眼镜，眼神精明而审慎。
作为这家背靠百度、在四月份刚刚正式上线的视频网站的内容采购负责人，他肩上扛着为这个新生儿快速攫取优质内容、打开局面的重担。
“李导，久仰大名。”
梁文瀚笑容得体，带着职业化的热情。
“《流浪地球》的成绩，简直是给整个行业打了一剂强心针。”
“我们团队都非常钦佩您的眼光和魄力。”
寒暄过后，梁文瀚迅速切入正题。
他打开面前的笔记本，语气变得认真而富有说服力：
“李导，我们爱七艺虽然上线时间不长，但我们的决心和投入是巨大的。”
“千度为我们提供了充足的资金支持，这让我们有能力，也有意愿在优质内容上进行战略性的长期投入。”
他稍微停顿，观察了一下李扬的反应，见对方只是平静地听着，便继续阐述：
“我们认为，视频网站的未来，绝不仅仅是用户上传内容的集散地，而是高品质、专业化长视频的播放平台。”
“像《花千骨》这样制作精良、Ip基础扎实的长篇电视剧，正是我们目前最需要的内容。”
“它能极大地提升用户的停留时长和平台黏性，这对于我们构建品牌护城河至关重要。”
梁文瀚推了推眼镜，话语中带着对青锋和李扬的推崇。
“更重要的是，我们看好青锋影业的制作能力，更看好李导您本人的市场判断。”
“从《南京照相馆》到《战狼》，再到现象级的《流浪地球》，您已经证明了您和您的团队具备持续产出爆款的能力。”
“与您合作，对于爱七艺而言，不仅仅是购买一部剧，更是一种对未来的投资。”
这番话说得条理清晰，既有战略高度，又表达了充分的诚意。
李扬心中微微点头，爱奇艺能后来居上，确实有其道理，至少在战略眼光和执行力上，初期就展现出了不同于其他平台的锐气。
“感谢梁总和爱七艺的认可。”
李扬微微颔首，语气平和。
“不知道贵平台对于《花千骨》的网络播映权，有什么具体的想法？”
梁文瀚显然有备而来，他身体前倾，说出了初步方案。
“我们希望能够购入《花千骨》的网络播映权。”
“具体的播出时间，可以配合电视台的档期，与电视台同步上线，或者，如果电视台方面有要求，我们也可以比电视台略微滞后几天，比如晚24小时上线。”
“价格方面，请放心，我们绝对会给出匹配青锋品牌和这部剧集质量的诚意报价。”
这个方案，是2010年视频网站采购电视剧的常规操作。
平台方扮演的是一个补充渠道的角色，从属于传统的电视台体系，能拿到同步播出权已经算是优厚条件，更多时候只是作为电视台播出的二次分销渠道。
会议室里安静下来，所有人都看向李扬，包括陪同的李扬的助理，以及梁文瀚带来的随行人员。
按照常理，对于一个新兴的视频平台能给出这样的条件，制作方应该感到满意了。
李扬的手指在光洁的会议桌上轻轻敲击了两下，发出清脆的声响。
他抬起眼，目光锐利地看向梁文瀚，没有直接回应报价，而是抛出了一个让在座大多数人都有些茫然的问题：
“为什么不能是……全网独播？”
“独播？”
梁文瀚下意识地重复了一遍这个词汇，眉头微不可察地皱了一下。
这个词他当然理解字面意思，但在当时的行业语境下，这几乎是一个不被考虑的模式。
分散分销，才能最大化版权收益，降低单家平台带来的风险，这是行业共识。
“是的，独播。”
李扬的语气肯定，带着一种毋庸置疑的笃定。
“不是多家平台都能播放，而是《花千骨》这部剧，在互联网上，只有你们爱奇艺一家能够播出。”
他看着梁文瀚眼中闪过的疑虑和惊讶，不紧不慢地解释道。
“梁总，你想过没有，当一部备受期待的热门剧集，只能在某一个平台上看到时，会产生什么样的效应？”
李扬没有等他回答，直接给出了答案。
“所有的流量，所有讨论这部剧的观众，所有相关的搜索和热度，都会像百川归海一样，汇聚到你们爱奇艺的平台上来。”
“这种因为内容稀缺性而带来的流量聚集效应，其价值，远远超过将版权分散卖给多家平台所获得的那点授权费。”
“它不仅能带来爆炸性的用户增长，更能极大地提升平台的品牌辨识度和行业地位。”
“简单说，独播，能让爱奇艺从众多的视频网站中，脱颖而出。”
梁文瀚彻底愣住了。
他大脑飞速运转，试图消化李扬这番话带来的冲击。
作为一个资深内容人，他瞬间就捕捉到了“独播”这个概念背后蕴含的巨大潜力，但与此同时，巨大的风险和不确定性也让他本能地感到迟疑。
独家意味着天价！
这意味着爱奇艺需要付出远超常规价格的版权费，这将极大地挤占其他内容的采购预算。
万一这部剧没有达到预期效果，如此巨大的投入将带来灾难性的后果。
而且，放弃其他分销渠道，也意味着主动放弃了这部分稳妥的收入……
“李导……您这个想法，非常……非常有前瞻性。”
梁文瀚斟酌着用词，语气变得极为谨慎。
“但是，‘独播’这个概念，在国内还没有先例。”
“这里面涉及的价格、风险，以及后续的运营策略，都需要非常审慎的评估。”
“这个……恐怕超出了我此次的授权范围。”
他看着李扬平静无波的脸，心里清楚，对方不是在开玩笑，而是提出了一个可能改变行业游戏规则的构想。
李扬并没有期望对方立刻答应。
他今天抛出这个想法，本身就是一种试探和播种。
他身体向后，靠在了椅背上，语气缓和下来，带着一种引导的意味：
“我理解梁总的顾虑。新事物总是伴随着风险。”
“这样吧，梁总可以先把我们的方案带回去，和贵公司的高层好好探讨一下。”
“想想是继续在别人制定的规则里分一杯羹，还是敢于制定新的规则，引领潮流。”
他顿了顿，意味深长地补充道：“有时候，一步领先，可能就意味着步步领先。”
首次谈判，显然无法在这个石破天惊的“独播”概念上达成一致。
双方又礼节性地交流了几句，梁文瀚便带着满心的震撼和复杂的思绪，起身告辞。
送走梁文瀚一行人，李扬站在会议室的落地窗前，俯瞰着楼下的车水马龙。
宋轶有些不解地低声问道：
“扬子，如果和电视台合作，再加上网络分销，我们的收益不是更稳妥吗？”
“独播虽然听起来不错，但爱奇艺未必敢接，也未必出得起那个价码。”
李扬转过身，脸上带着一丝洞察未来的淡然笑容。
“为什么一定要盯着电视台？”
他反问道，“你看看现在电视台的合作模式，分账比例低，结算周期动不动就拖个大半年甚至一年，我们辛辛苦苦做剧，大部分利润却被渠道拿走了。这还只是钱的问题。”
他的语气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冷意。
“更重要的是，电视台的条条框框太多，审核严苛不说，还经常仗着渠道优势，对内容随意剪辑，为了塞广告甚至能剪断剧情节奏。”
“我们创作者的话语权在哪里？作品的完整性如何保证？”
他走到白板前，拿起笔，画了一条向上延展的曲线。
“而网络视频，才是未来的趋势。”
“带宽会越来越宽，资费会越来越低，智能手机和平板电脑正在普及，人们会越来越习惯于在移动端、在电脑前随时随地观看视频。”
“这个市场的增长潜力，是传统电视台无法比拟的。”
“我们现在提前布局，与像爱七艺这样有野心、有资源的平台进行深度绑定，甚至帮助他们建立‘独播’这种新模式，不仅仅是为了卖一部《花千骨》。”
李扬的目光锐利。
“我们要做的，是掌握行业的话语权，成为规则的制定者，而不是被动的参与者。”
“今天我给梁文瀚种下的这颗种子，迟早会发芽。”
“等到他们意识到独播的价值时，我们青锋，就已经站在了浪潮之巅。”
助理听着李扬这番高瞻远瞩的论述，终于明白了老板的深意。
这不仅仅是一部剧的买卖，更是一场关于未来行业格局的战略卡位。
第一次谈判看似没有结果，但“独播”这个概念，已经像一颗投入湖面的石子，必将在爱七艺内部，乃至整个视频行业，激起层层涟漪。
而李扬，正耐心地等待着，收获时机的成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