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灼痛并非幻觉,而是如影随形的烙印。
心跳每搏动一次,那四道交错的血痕就烧灼得更深一分,虞妩华甚至能清晰地“看见”——前世冷宫外,那个孤绝的帝王背影,在大雪中静坐了一夜。
他究竟在想什么?
这个问题如同一根毒刺,扎在她重生后坚不可摧的心防上,撬开了一道她绝不愿承认的裂缝。
“风铃儿,传安神嬷嬷。”虞妩华的声音很轻,却透着一股不容置喙的寒意。
不过片刻,那位掌管帝后安寝的老嬷嬷便小步趋了进来,一见贵妃苍白的面色,便吓得跪倒在地。
“娘娘万安。”
虞妩华指尖轻点桌面,开门见山:“陛下近来,可曾用过本宫送去的安神香?”
安神嬷嬷身子一颤,头埋得更低,声音抖得像秋风中的落叶:“回娘娘……不曾。陛下……陛下说心神烦扰,非外物能解。近一月来,反倒……反倒每至亥时,便令奴婢备好银针,亲手刺入左掌掌心,血珠滴落砚台……说是,要用痛觉‘醒神批红’。”
银针刺掌?以痛止幻!
虞妩华的瞳孔猛然收缩。
前世,父亲尚在时曾与她谈论军中秘闻,提及古有将帅为防敌军巫蛊入梦,便以利刃划肤,用剧痛保持神识清明。
萧玦……他竟在用这种自残的方式,对抗那首《安魂曲》!
她的心口像是被那无形的银针狠狠扎了一下,疼得她指甲深深嵌入掌心。
“知道了,退下吧。”她挥退了已是冷汗涔涔的嬷嬷,眼中风暴汇聚,“青鸾,去御药房,调取乾清宫七日内的所有用药记录,交由乌梅核对。”
老药童乌梅是她安插在御药房的一枚闲棋,人老实,记性却极好。
半个时辰后,他颤巍巍地捧着一本簿子,在昭阳殿偏殿的暗格后回话:“娘娘,记录在此。陛下……陛下拒用了所有助眠安神之物,连最温和的凝神汤都赏了下去。只……只命人取了少量‘断魂草’的粉末,说是用来提神。”
乌梅说到此处,浑浊的老眼里满是恐惧:“娘娘,此草药性霸道,虽能强行振奋精神,却极损心脉!久服者……活不过三年啊!”
三年……
虞妩华只觉喉头一阵腥甜。
她为复仇而来,步步为营,算计着要让他众叛亲离,尝尽她前世的痛苦。
可他却在用自己的寿命,来抵抗一场她都未曾完全洞悉的阴谋。
这时,窗外传来三声极轻的虫鸣,是更漏郎赵三的暗号。
风铃儿将人引至廊下,赵三低着头,声音压得几乎听不见:“回禀娘娘,昨夜五更天,奴才巡夜路过御书房外,亲眼看见陛下撕了半份奏折,上面似乎有‘贵妃不宜干政’的字样……可火盆里的灰烬旁,又有一张新补的字条,借着烛光,奴才看清了几个字——‘但若她来,不必阻’。”
一个“撕”,一个“补”。一个帝王的理智,一个男人的私心。
虞妩华再也坐不住了。
当夜,暴雨倾盆,雷声滚滚,恰好掩盖了所有的足音。
虞妩华一袭黑衣,披着斗篷,如鬼魅般潜行至乾清宫的书房偏廊。
她小心翼翼地捅破窗纸一角,向内望去。
灯火通明。
萧玦伏在堆积如山的奏折前,左手手掌缠着厚厚的白布,却依旧有殷红的血丝不断渗出,滴落在朱批之上,洇开一团团刺目的红。
他的脸色苍白得像纸,下颔线条紧绷,眼中布满血丝,正以一种近乎疯狂的速度批阅着奏章。
案角,那叠她派人传抄的《安魂曲》摹本被随意丢弃着,上面用朱砂划满了凌乱的红叉,仿佛是主人无声的宣战。
而最上面一本的封页上,一行霸道凌厉的字迹如龙蛇狂舞,几乎要破纸而出:
“纯心?朕只要一个敢恨敢爱的虞妩华。”
她的呼吸,在这一刻彻底停滞。
他不要那个纯良无害的痴傻美人,他要的,是那个会恨他、会爱他、有血有肉的虞妩华!
他从一开始,就看穿了她所有的伪装!
正当她心神俱震,想要抽身退走时,殿内传来他沙哑至极的低语,仿佛是说给这漫天风雨,又像是说给自己听:
“你还记得吗?你说过,这宫里活得最长的,不是最聪明的,也不是最狠的……是那个还能被人惦记的。”
那是她前世初入宫时,一次宴后醉酒,对着他随口胡诌的醉话,连她自己都忘得一干二净,他……他竟然记到了今日!
虞妩华猛地转身,死死咬住唇瓣,尝到了浓稠的血腥气。
她不敢再听,疯了一般奔入瓢泼的雨幕中。
她不知道,就在她转身的瞬间,藏于袖中的指尖,因剧痛而渗出的鲜血悄然洇湿了衣料,在那墨色的绸缎上,无声地浮现出三个血字——
“我不该走”。
回到昭阳殿,她命人焚起烈性的龙涎香,试图用浓香压制心口那翻江倒海的剧痛。
她甚至取出金针,狠狠刺入指尖,逼自己一遍遍回想云昭仪的阴谋,沈家的背叛,还有冷宫里那杯冰冷的毒酒……
可越是强行唤起恨意,心口那四道情痕烙印就灼烧得越发滚烫,仿佛她的灵魂在激烈地抗拒着这场她谋划了一生的复仇。
铜镜中,映出她一张毫无血色的脸。
耳边,幽幽响起了风语僧临别时的谶言:“蛊生于情,反噬其主。”
她猛然睁开双眼,死死盯着镜中那个陌生的自己,嘴角勾起一抹凄厉的冷笑:“萧玦,若这心蛊是因你而生……那我宁可让它蚀骨成灰,也绝不会再为你心动分毫!”
话音未落,青鸾如疾风般闪入内殿,声音急切:“娘娘!清净庵废墟那边出事了!昨夜暴雨后,守卫发现有人曾去祭拜,供桌上留有一册残谱——正是您之前推演出的那首逆转频率的《破梦调》手稿!手稿背面,还有一行题字!”
虞妩华心头剧震,接过青鸾呈上的摹本。
只见那熟悉的曲谱背面,一行清隽又带着一丝疯狂的笔迹,写着:
“君若不醒,妾亦难眠。”
这笔迹……竟与她在那场光怪陆离的幻梦中,亲手所写的字,一模一样!
她霍然起身,眼底最后一丝迷茫被彻骨的决断取代。
她要将这潭浑水,搅得更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