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贵妃娘娘……陛下他……他昨夜梦魇了。”
安神嬷嬷的声音穿透门扇,每一个字都像浸透了冰水,带着无法抑制的恐惧。
虞妩华攥着那方丝料的手指猛然收紧,指节泛出青白。
她没有出声,只用眼神示意风铃儿开门。
门一开,安神嬷嬷便软软地跪了进来,额头紧贴着冰冷的地砖,颤声道:“奴婢守在寝殿外,亲耳听见……陛下在梦中反复呓语,只有两个字——‘别走’。后来……后来更是抓着枕巾,唤了您的闺名……‘妩华’……”
“轰”的一声,像有惊雷在脑中炸开。
虞妩华只觉心口一阵尖锐的刺痛,比昨夜那道灼痕更深、更烈。
她下意识地捂住胸口,那里,在原有交错的两道红痕之上,竟又凭空浮现出第三道血丝,细密如蛛网,死死缠绕着她的心脉。
痛楚让她几乎站立不稳。
她扶住窗棂,目光穿过重重宫阙,望向那早已熄了声息的清净庵方向。
不是巧合。
“风铃儿,”她声音冷静得可怕,“彻查昨夜的《安魂曲》。”
命令一下,风铃儿的身影便如鬼魅般融入了晨曦的薄雾中。
不过一个时辰,消息便带了回来。
“回娘娘,每夜子时,都有一名哑琴师在宫墙西北角的古槐树下抚琴,那琴声似乎有异,能顺着风势,精准地灌入乾清宫寝殿。奴婢还打探到,昨夜有多名在附近值夜的内侍,都称听了那琴音后,梦见了亡故的亲人对自己招手,醒来时泪湿枕巾,心神俱疲。”
集体梦魇?
虞妩华眸光一凛,心中那股不祥的预感愈发强烈。
她换上一身最不起眼的宫人服饰,只带着青鸾,趁着午后宫人困乏之际,亲自赶往那棵古槐。
古槐虬结,矗立在荒僻的角落,仿佛一位沉默的看守者。
虞妩华绕树三圈,目光最终定格在盘错的树根处。
那里的泥土有新近翻动过的痕迹。
她示意青鸾挖开浮土,一枚色泽暗沉的铜铃赫然出现在眼前。
铃铛入手冰凉,内壁上用极其微小的刀法,刻着一行南诏秘文。
虞妩华瞳孔骤缩。
前世,她为了讨好萧玦,曾遍览沈家收藏的奇闻异志,其中一本《香蛊录》里,清晰地记载着这种铃铛——摄心铃!
秘文翻译过来只有八个字:“声入魂门,百念归一。”
此物专以特定音律为引,共振人心底最深的执念,能于无形中引导、扭曲一群人的潜意识,使其趋同。
这哪里是《安魂曲》,这分明是一道淬炼人心的恶毒蛊咒!
当夜,昭阳殿内灯火通明。
虞妩华破例邀了一位特殊的客人入宫——风语僧。
此人曾是边关随军的术士,最擅长破解南疆一带的音蛊邪术。
当风铃儿用玉笛吹奏出凭记忆复刻的《安魂曲》选段时,那风语僧原本淡然的面容骤然色变。
“娘娘,此曲非慰魂,乃是炼魂!”他嗓音干涩,“它并非制造幻觉,而是不断放大、强化听者心中已有的念头。譬如‘牺牲’,譬如‘奉献’。久而久之,闻者会心甘情愿地放弃自我意志,将自己的所有情感、乃至生命,都当做祭品,献给那个被此曲锁定的‘君主’,并以此为荣,沦为他人理想的容器!”
风语僧说着,取出一面布满裂纹的龟甲,置于火上灼烤。
青烟袅袅,龟甲“噼啪”一声,裂开一道新的纹路。
他死死盯着卦象,脸色比死人还要难看:“蛊生于情,反噬其主——施术者未必清醒,被术者亦非无辜。”
最后十二个字,如十二根钢针,狠狠刺入虞妩华的心脏。
施术者未必清醒……
被术者亦非无辜……
她猛然想到了自己!
她带着前世的记忆重生,这记忆就是她最强的金手指,也是最毒的“心蛊”!
它日夜不停地强化着她复仇的念头,让她将所有人都视为棋子,将所有情感都视为弱点。
她何尝不是被这“复仇”的执念炼化,心甘情愿地放弃了作为“虞妩华”的一切,沦为了“复仇者”的容器?
而萧玦……他心中的内疚与疑虑,则让他成为了《安魂曲》最完美的“被术者”。
“啊——”
一股撕心裂肺的剧痛从心口炸开,虞妩华低头一看,胸口那三道血痕旁,竟不知何时又多了一道!
四道情痕纠缠盘错,此刻竟像活物般开始渗出细密的血珠!
眼前光影扭曲,幻象丛生。
她仿佛又回到了前世的冷宫,看见自己七窍流血,倒在雪地里。
而这一次,她却清清楚楚地看见,萧玦就站在宫门外,手中那道赦免她的圣旨被他亲手点燃,火光映着他决绝而痛苦的背影。
风中,飘来一句她从未听见的心声,那是他当时心中唯一的呐喊:
“若你能活着恨我,便是我……还爱你的证明。”
“住口!”虞妩华猛地跪倒在地,双手死死抠着地面,指甲迸裂,鲜血淋漓。
她对着空无一人的大殿嘶声力竭地哭喊,“我不是为你活的!不是!”
子时将至。
虞妩华一身红衣,立于昭阳殿最高的露台上,夜风将她的裙摆和长发吹得猎猎作响。
她手中,紧握着另一枚冰冷的响铃——与摄心铃同源,却逆转了频率的破心铃。
“青鸾,动手。”
一声令下,数十名黑衣卫士如幽灵般包围了古槐。
悠远的琴声如期而至。
哑琴师沉浸在自己的世界里,殊不知死亡的罗网已经张开。
就在琴声攀至最高昂,那股“牺牲自我”的意味浓烈到极致的瞬间——
“叮铃——”
虞妩华猛地摇动手中的破心铃。
清越的铃声仿佛一道无形的利剑,划破夜空,与那诡谲的琴音悍然相撞!
空气中,竟荡开一圈肉眼可见的波纹!
幻象,在整个皇宫上空铺开。
无数正在熟睡的宫人仿佛被梦魇攫住,纷纷跪倒在地,抱头痛哭,口中无意识地齐声诵念:“……愿代君苦……愿代君苦……”
与此同时,乾清宫内。
龙榻上的萧玦猛地睁开双眼,从一场被操控的深层梦境中挣脱!
他额角冷汗涔涔,大口喘息,眼中满是惊悸与后怕。
翌日。
虞妩华被召至御书房。
萧玦屏退了左右,殿内死寂无声。
他站在窗前,沉默了许久许久,久到仿佛过了一个世纪,才缓缓转身,用一种极其沙哑的声音问她:“你说……朕这些年来的坚持,是不是……也被什么人,悄悄改写了?”
他问的,是《安魂曲》,也是云昭仪,更是他自己那颗摇摆不定的心。
虞妩华垂下眼眸,遮住眼中万千翻涌的情绪。
她抬起那只被自己抠破的手,指尖一滴殷红的血珠,颤巍巍地滴落在光洁如镜的金砖地面上。
血珠没有散开,而是迅速凝聚,赫然浮现出三个字——
我也中毒。
远处,钟楼的晨鼓声沉沉敲响,震彻宫宇。
那片早已被夷为平地的清净庵废墟之上,不知何时,竟有一抹倔强的的新绿,从焦土与灰烬的深处,悄然破土而出。
昭阳殿的西阁内,虞妩华彻夜未眠。
她心口那四道交错的红痕,在清晨的微光里,隐隐灼痛,仿佛有无形的火焰,正在她血肉深处悄然复燃,等待着下一次更猛烈的喷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