昭阳殿的烛火,映着虞妩华眼中燃起的两簇鬼火。
那是一种玉石俱焚的决绝。
她抬手,声音冰冷如铁,敲碎了殿内的死寂。“传小传诏郎。”
片刻后,一个身形瘦削、眉眼间满是怯懦的年轻内官被风铃儿带了进来,一见到虞妩华便抖如筛糠,跪地不起。
他只是个负责誊抄寻常旨意、无品无阶的末流人物,何曾见过贵妃娘娘的真容。
虞妩华并未看他,指尖在冰凉的紫檀木桌面上轻轻划过,仿佛在描摹一道无形的符咒。
“本宫念,你写。用通政司密奏的格式,写完后,亲自封入赤色密匣。”
那小传诏郎闻言,头皮一阵发麻,却不敢不从,颤抖着铺开一张特制的蜡笺。
“北境斥候司加急密奏,”虞妩华的声音不带一丝情感,字字清晰,“昨夜截获南诏通灵巫女密信,信中以云昭仪亲笔血书预言:‘凤星暗沉,龙气浮动。今夜子时,帝将梦中自裁,以谢天下!’”
“自裁”二字一出,小传诏郎的笔尖一抖,险些划破纸张。
这等诛九族的言辞,他竟要亲手写下!
“写。”虞妩华只吐出一个字,殿内温度骤降。
小传诏郎冷汗涔涔,不敢再有半分迟疑,一笔一划地将这道足以掀翻前朝后宫的“密奏”写就。
虞妩华亲自取过,用特制的火漆封印,递给一旁的风铃儿:“混入今夜送往乾清宫的通政司早报中。记住,要让它第一个被陛下看见。”
风铃儿心领神会,躬身接过,身形一闪便消失在夜色里。
虞妩华此举,并非真要惊动圣驾。
她布下的,是一个只为萧玦一人而设的心理陷阱。
她要看,当死亡的阴影以最直接、最诡异的方式降临时,他那被《安魂曲》侵蚀的潜意识,是否会本能地呼唤那个能为他“解咒”的名字——她的名字。
“去,传夜织房的绣娘。”虞妩华的指令接踵而至。
很快,一名心思细腻的宫女被带到跟前。
虞妩华取出一卷细如蛛丝、色泽暗沉的丝线:“本宫闻说乾清宫寝殿的帐幔有些陈旧了,你以此线,为陛下更换内衬。记住,要用‘鸳鸯扣’的针法,将此线密密缝入,确保天亮前无人能察。”
这并非普通的丝线,而是她命乌梅用数种致幻草药浸泡七七四十九日后制成的“惊梦丝”。
此丝遇人体温与呼吸的热气,便会散发出微不可闻的迷香,虽不伤身,却能诱发短暂而逼真的幻觉,恰好能模拟出《安魂曲》入梦时的效果。
一张索命的密报,一帐催魂的迷香。
她倒要看看,这位铁血帝王,今夜如何应对这场由她亲手导演的“梦魇”。
子时将近。
乾清宫内,灯火骤然熄灭,只留一豆烛光在御案上摇曳。
萧玦独自坐在堆积如山的奏折后,手中正捏着那道赤色封漆的“密奏”。
他看完了,脸上却无惊无怒,唇角反而勾起一抹极淡、极冷的弧度。
他没有传人点灯,更没有召见任何臣子,只是缓缓解开左手衣袖,任由那刚刚结痂的伤口在紧握的拳心下再度崩裂,殷红的血珠一滴滴渗出,在昏暗中显得触目惊心。
殿内,新换帐幔上的“惊梦丝”开始发挥作用,一丝若有若无的甜香混杂着龙涎香的气息,悄然弥漫。
萧玦闭上了眼,眉头紧锁,仿佛陷入了巨大的痛苦之中。
他靠在龙椅上,身体微微蜷缩,沙哑的低语如破碎的梦呓,穿越了死寂的宫殿:
“妩‘华……救我。”
话音未落,“轰”的一声巨响,紧闭的殿门竟被一股巨力从外撞开!
一道黑色的身影如离弦之箭般冲入殿内,正是虞妩华。
她手中紧握着一柄寒光闪闪的匕首,直指空无一人的殿角,厉声喝道:“谁在施术?!”
她的表演天衣无缝,像极了一个为护驾不顾一切的忠妃。
然而,当她的目光触及蜷缩在龙椅上,面色惨白如纸、浑身冷汗的萧玦时,那伪装出的狠厉瞬间凝滞。
她一个箭步扑上前去,也顾不得君臣之礼,伸出微颤的指尖,探向他的鼻息。
就在指尖触碰到他滚烫肌肤的刹那——
虞妩华脑中轰然一声炸响!
眼前金光迸射,一幅清晰无比的画面在她脑海中浮现:就在昨夜,同样是这间书房,萧玦伏于案前,亲手在一张奏折的夹层里,写下了“诱敌深入”四个龙飞凤舞的大字!
他……他全都知道!
虞妩华整个人僵在原地,血液仿佛在瞬间冻结。
一股被愚弄的巨大羞辱感与无法言说的怒火交织着冲上头顶,她竟怒极反笑,笑声凄厉而冰冷:“原来是你……你早就知道?”
榻上的萧玦缓缓睁开双眼,那双深邃的眸子里没有丝毫梦魇的迷茫,只有一片清明和一丝不易察觉的痛惜。
他猛地抬手,没有推开她,反而一把扣住她探向自己鼻息的手腕,力道大得几乎要捏碎她的骨头。
他的声音低沉而沙哑,带着一丝自嘲,一字一句地烙进她的耳膜:“我知道是你来的梦,我才肯做。”
“放开!”虞妩如遭电击,猛地挣脱他的钳制,胸口剧烈地起伏。
她死死地盯着他,看着他额角因忍痛而渗出的细密冷汗,看着他掌心那道深可见骨的新鲜伤口,终于明白了。
他宁愿自伤,宁愿用真实的剧痛来配合她这场拙劣的戏码,也不愿让她一个人在未知的恐惧中试探。
殿外廊下,风铃儿透过门缝窥见这一幕,
殿内,烛火不知何时被内侍重新点亮,光芒大盛。
萧玦缓缓坐直身体,拾起掉落在地上的匕首,走到她面前,亲自将那冰冷的刀柄放回她腰间的鞘中,动作轻柔得像是在安抚一只受惊的猫。
“下次,”他凝视着她,声音恢复了平日的沉稳,“不必扮作刺客来见朕。”
虞妩华没有回答,只是死死咬着下唇,转身便走。
这一次,她的脚步带着一丝无法掩饰的踉跄。
回到昭阳殿的露台上,她倚着冰冷的汉白玉栏杆,仰望清冷的月。
心口处,那四道情痕烙印再次灼烧起来,而在它们之间,第五道痕迹悄然浮现,细长如链,将前四道痕迹紧紧缠绕、锁死。
她抬手抚上心口,那里一片冰凉,可内里却痛如火焚。
她喃喃自语,声音轻得仿佛随时会碎在风里:“你说你要的是真的我……可这个‘真’,早已沾满了你的血。”
就在此时,夜织宫女的身影悄无声息地出现在她身后,呈上一个托盘。
盘中放着一块刚刚补好的龙袍襟布,那是为萧玦今夜被血污的衣袍所备。
这一次,襟布的背面,用极细的金线绣着一朵半开的红莲。
而那莲花的花心,竟嵌着一颗极小的、仿若泪滴的莹白珍珠。
虞妩华的瞳孔猛然一缩。
这针法,这巧思,绝非一个普通宫女所为。
这朵泣血的红莲,像一个来自更深黑暗的谜语,更像一个无声的警告。
她缓缓捏紧了那块襟布,指甲几乎要嵌进布料里。
那颗冰凉的珍珠硌在掌心,激起她心中无尽的寒意与杀机。
有些东西,被埋得太深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