宛城行辕内的灯火,几乎彻夜不熄,将吕布挺拔却已显疲惫的身影投在墙壁上,拉得很长。他用力揉着发胀的额角,指尖传来的冰凉也难解心头的燥郁。面前堆积如山的军报,每一份都仿佛带着前线的硝烟与血腥气,沉甸甸地压在他的心头。
颍川方面,张辽仍在死守,字里行间透出的惨烈令人窒息。伤亡数字触目惊心,箭矢、滚木、礌石消耗殆尽,数次急报请求补充。曹仁显然是铁了心要拔掉这颗钉子,攻势如潮,不计伤亡。战报中提到颍阴城墙多处出现巨大裂痕和坍塌,全靠守军冒着箭雨,用血肉之躯连夜搬运木石泥土勉强填补,才未让曹军趁虚而入。
壶关方向,颜良依仗着数倍的兵力优势,如同不知疲倦的巨兽,日夜不停地轮番猛攻。陈宫虽智计百出,张绣亦勇猛搏杀,屡次击退敌军,但关内士卒早已疲惫不堪,减员严重,每一个还能站在关墙上的身影都带着伤。
河内徐晃那边,与张合的僵持看似平静,实则如同走在绷紧的钢丝上,任何一方若有生力军加入,这脆弱的平衡便会瞬间打破,引发雪崩。
最让吕布心头滴血的,是将领的折损。就在昨日,一份染血的战报送到他案头。他麾下一名以勇力着称的骑都尉,在颍川城外一次试探性的反击中,试图撕开曹军的包围圈,却不幸被夏侯渊部将率精骑截住,陷入重围。那都尉死战不退,手刃十余人,最终力竭,被乱枪刺死,首级被曹军割去示众。这并非第一个战殒的将领,也绝不会是最后一个。战争的绞肉机,正冷酷而高效地吞噬着他麾下忠诚儿郎的性命和热血。
“主公,颍川急报,文远将军急需箭矢五万支,伤药百石,滚木……”幕僚低声念着张辽最新的求援清单,声音越来越沉,每一项物资都关乎着颍阴能否继续坚守。
吕布沉默着,指节因用力而微微发白。南阳的库存也在急剧消耗,既要支撑甘宁水师在淯水上的袭扰,维持那条看不见的战线,又要供给前出至西鄂、雉县的疑兵,虚张声势,还要时刻防备内部可能出现的动荡。他第一次如此清晰地感受到,同时面对曹操、袁绍这两个庞然大物的挤压,即便他吕布个人勇武盖世,麾下也有张辽、高顺这样的良将,陈宫这样的谋士,但在绝对的实力和资源差距面前,个人的力量是何其渺小,每一步都走得如此艰难。
“成廉。”吕布抬起头,目光落在帐下一位面容坚毅、沉默寡言的将领身上。此人是他的并州旧部,武艺或许不算顶尖,但胜在沉稳可靠,执行力极强。
“末将在!”成廉跨步出列,甲胄发出铿锵之声。
“予你步卒一千,民夫五百,押送这批物资,走鲁阳道,送往颍川文远处。”吕布的声音带着一丝疲惫,但更多的是不容置疑的决断,“此去路途遥远,曹军游骑肆虐,必不会让你安然通过。路上可能会遭遇层层截杀,务必小心谨慎。物资,能送多少是多少,但人,”他目光锐利地看向成廉,“要尽可能给我带回来!”
这是一项危险且看似不起眼的任务,押送粮草辎重,远不如阵前斩将夺旗来得风光显赫。但成廉脸上没有任何波动,更没有半分犹豫,抱拳沉声道:“末将领命!必竭尽全力!”
吕布深深看了他一眼,点了点头。这就是他如今能派出的重要力量了,不再是张辽、高顺那样的核心利刃,而是成廉这样忠诚可靠的基石。战争进行到这个残酷的阶段,考验的已不仅仅是顶尖武将的锋芒与谋士的奇策,更是整个势力中下层军官的韧性、忠诚与执行力。
成廉在黎明前的黑暗中出发了。队伍拉得很长,装载着颍阴急需物资的大车在崎岖的道路上发出吱呀的呻吟。一千步卒护卫在前后,眼神警惕地扫视着道路两旁的山林丘壑,那五百民夫则低着头,奋力推着车辆,他们知道,一旦遇敌,自己这些手无寸铁之人便是待宰的羔羊。整个队伍沉默而肃杀,弥漫着一股悲壮的气氛。
送走成廉,吕布又将凝重的目光投向并州地图。壶关承受的压力,让他寝食难安。
“传令给魏续,”吕布对另一名并州旧将下达指令,“让他从太原郡再抽调郡兵两千,民夫一千,携带所有能搜集到的守城器械,火速支援壶关。告诉公台,”他顿了顿,声音有些沙哑,“并州,能守则守,若事不可为……可酌情放弃外围城池,收缩兵力,退守晋阳。”
当“放弃”二字从口中说出时,吕布的心如同被狠狠剜了一刀。并州是他重返北地后,好不容易打下的根基,每一座城池,每一寸土地,都浸透着他并州儿郎的鲜血。但此刻,他必须做出最痛苦的取舍。若壶关这扇大门最终被颜良撞开,袁绍大军必将如洪水般涌入并州腹地,届时分散兵力守备各处孤城,只会被优势敌军各个击破,不如壮士断腕,集中所有力量保住最核心的太原郡。
“主公,三线作战,我军兵力、钱粮已近极限。是否……可以考虑向朝廷……”有幕僚小心翼翼地提议,意指控制在汉献帝手中的洛阳一带,或许还能挤出些微力量。
吕布冷冷地扫了那人一眼,目光如冰刃:“朝廷?洛阳那些兵马,守卫宫禁、看护天子尚且吃力,岂能轻动?”他心中明镜似的,汉献帝身边那些公卿大臣,各怀心思,不给他背后添乱就已属万幸,指望他们雪中送炭?简直是痴人说梦。他能依靠的,从来只有自己,只有这些追随他转战千里的并州、凉州儿郎。
他起身走到窗边,推开窗户,任由冰冷的夜风吹拂面颊。北方的赵云还在幽燕之地隐忍待机,那是他预留的唯一一支可能改变战局的奇兵,但此刻还远未到动用的时候。袁绍的主力尚未被壶关完全吸引牵制,曹操在颍川虽然攻势猛烈,但显然还留有余力,那只狡猾的狐狸,绝不会轻易露出所有底牌。
“告诉文远、公台、公明,”吕布的声音在寂静的夜色中显得格外冷硬,却也透着一丝不易察觉的温情,“他们打得很好,非常好。我吕布,会记得每一位战死沙场将士的功劳与名字。让他们再坚持一下,顶住!最艰难的时刻,就快过去了。”
他像是在对远方的将领们下达指令,也像是在对自己喃喃低语,进行着自我激励。
战争的天平,依旧沉重地向着曹袁联军一方倾斜。吕布集团如同暴风雨中一艘孤独的航船,在惊涛骇浪中艰难地维持着平衡,每一块船板都在巨大的压力下发出令人牙酸的呻吟。他所能做的,就是将这些忠诚但能力或许有限的中下层将领,以及那些来之不易的宝贵资源,像一颗颗坚韧的钉子,狠狠砸进那摇摇欲坠的防线各处,用血肉、意志和忠诚,苦苦支撑,等待着那不知是否存在、何时才会降临的转机。
成廉的运粮队,已然消失在黎明的薄雾中,走向未知的凶险。他们代表着温侯麾下那些或许不那么耀眼夺目,却同样在用生命和忠诚支撑着这场残酷战争的普通人。而在遥远的淯水之上,甘宁的船队再次升起那面无标识的玄旗,如同幽灵般悄然启航,寻找着下一个可以狠狠撕咬的猎物。
战争,还远未到结束的时候。砥柱中流,唯仗忠魂。