邓县大营的空气里,多了一丝与往日不同的东西。不再是纯粹的死寂与压抑,而是混合着些许血腥气、疲惫,以及一丝难以言喻的、微弱却真实存在的振奋。
关羽和张飞回来了。
带去的五百精锐,回来了四百余人,个个带伤,甲胄上满是干涸的血迹与征尘,但眼神却锐利如刚刚打磨过的刀锋。他们带回来的,不仅仅是自身尚存的战斗力,还有几十辆大车——上面满载着从汝南豪强坞堡中缴获的粮秣、布匹、少许铁料,以及一些破损但能修复的兵器。
更重要的是,他们带回了一场胜利,哪怕这场胜利微不足道。
中军帐内,油灯的光芒跳跃着,映照着刘备平静却难掩一丝如释重负的脸。关羽正详细禀报此次奔袭的经过。
“……那李家坞堡,倚仗与曹氏联姻,在朗陵横行跋扈,堡墙高厚,守备亦不算松懈。我与三弟趁夜突袭,三弟率先登墙,斩其门楼守将,我军方才一拥而入。堡内私兵负隅顽抗,激战半个时辰,方将其剿灭。缴获粮草约三千斛,其余财货若干。撤离时,遭遇一支约三百人的曹军郡国兵巡弋队,被我等击溃,斩其都尉一名。”关羽语气沉稳,仿佛在叙述一件寻常之事,但“斩其都尉”四字,却带着沉甸甸的分量。
“大哥,你是没看见,那些曹兵看见俺和二哥的旗号,腿都软了!”张飞咧开大嘴,虽然身上也添了几道新伤,却浑不在意,“可惜跑得快,没让俺老张杀个痛快!”
刘备看着两位义弟,尤其是关羽臂膀上那道深可见骨、只是草草处理的伤口,心中百感交集。他深吸一口气,沉声道:“辛苦二位贤弟了。此战,扬我军威,解我燃眉之急,更让天下人知,我刘备,尚未凋零!”
他立刻下令:“云长,好生养伤。翼德,协助宪和、公佑,清点缴获,妥善安置伤员,阵亡将士…厚加抚恤。”说到“阵亡将士”时,他的声音低沉了下去。几十条性命,换来了这些物资和一场小胜,值吗?乱世之中,人命如草芥,他无从计较,只能将这份沉重埋在心底。
缴获的物资迅速被分配下去。粮食被小心储存起来,布匹用来制作寒衣和替换破损的旗帜,铁料交给随军的工匠打造箭簇、修补兵器。虽然依旧拮据,但营地里的士卒们终于吃到了一顿像样的饱饭,脸上也多了几分血色和生气。
胜利的消息,如同投入死水中的石子,激起的涟漪远比刘备预想的要广。
首先做出反应的是刘表。
襄阳州牧府内,刘表听着蒯良的汇报,手指轻轻敲着桌面,神色复杂。
“刘备…竟真敢出兵汝南,还胜了?”他语气中带着一丝难以置信,更多的是一种深沉的忌惮,“斩了曹军一名都尉…他这是要把曹操的目光彻底吸引到荆州来吗?”
蒯良躬身道:“主公,刘备此举,虽有些莽撞,然其胜,则表明其仍有爪牙,置于北境,或可更有效地牵制曹操,使其不敢全力经略颍川,于缓解吕布压力,间接保障我荆州北疆安定,亦有益处。只是…需防其借此坐大。”
刘表沉吟片刻,冷哼一声:“坐大?就凭他这几千残兵?传令,以‘犒劳军士,助其御曹’之名,再拨付刘备…粟米一千斛,陈旧皮甲两百领。告诉他,好好守着邓县,勿要再节外生枝!”这既是安抚,也是警告,更是一种精准的控制——给予的支援,刚好够刘备维持生存,又不至于让其真正壮大。
几乎同时,简雍也从荆南带回了一些微妙的变化。
“主公,零陵、桂阳的几位宗帅,听闻我军在汝南小胜,态度明显热络了许多。”简雍压低声音,带着一丝兴奋,“他们虽未明确表态支持,但愿意私下出售给我们一些山林特产,甚至默许我们在其势力边缘招募少量流民。有两位宗帅还暗示,若主公能在北面持续对曹操作出牵制,他们或可提供更多便利。”
这就是实力的体现,哪怕只是微不足道的一点实力。刘备心中了然,在这乱世,空有仁义之名而无爪牙之利,连被人正视的资格都没有。
然而,危机也接踵而至。
数日后,孙乾匆匆来报,面色凝重:“主公,探得消息,曹操得知汝南之事后,已下令驻守汝南的部将李通,严密监视我军动向,并增兵汝南西部各城寨。另外,襄阳方面监视我军的耳目,似乎也增加了。”
刘备站在营帐门口,望着北方。他能感觉到,无形的绞索似乎正在缓缓收紧。曹操的报复或许会迟到,但绝不会缺席。而刘表,绝不会为了他这枚棋子,去与曹操正面冲突。
“大哥,怕他个鸟!曹兵敢来,俺和二哥再杀他个片甲不留!”张飞瓮声瓮气地说道。
关羽则沉稳得多:“大哥,曹军增兵,意在威慑。短期内或不会大举来犯,但我军动向必将受限。下一步,需更加谨慎。”
刘备点了点头,目光深邃。这一次冒险,如同在悬崖边行走,赢得了一丝喘息之机,却也让自己更加暴露在风刀霜剑之下。未来的路,依旧布满荆棘。
他看向那几十辆缴获的大车,又看了看营中那些因为一顿饱饭而眼神重新焕发出光彩的士卒。
“传令下去,加紧操练,修复军械。另,告诉宪和,与荆南宗帅的联络,不要停。”刘备的声音平静,却带着不容动摇的坚定。
他这块残棋,既然已经落下,就无法再回头。只能在这夹缝之中,于无声处,继续积蓄那微弱的力量,等待下一个或许更加危险,但也可能带来更大转机的时机。风,已经因他这微澜而起了变化,至于最终会吹向何方,无人知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