淯水在博望以东拐了一个大弯,水势稍缓,河道两岸芦苇丛生,遮天蔽日。暮色四合,最后一缕残阳被墨色吞噬,河面泛起幽幽磷光,潮湿的水汽混着芦苇的腥气弥漫在空气中。甘宁的船队如同潜伏的鳄鱼,静静地藏匿在这片天然的屏障之后。最大的那艘艨艟舰上,“锦帆”标志已被暂时撤下,取而代之的是一面没有任何标识的玄色旗帜,在渐起的晚风中微微拂动。
甘宁(字兴霸) 半倚在船舷,嘴里叼着一根草茎,目光锐利如刀,缓缓扫视着沉寂的河面以及对岸远处零星的火光。他上身只穿着一件无袖的皮质水靠,露出精壮黝黑、疤痕交错的臂膀,每一道疤痕都是一段喋血的过往。离开吕布行辕不过两日,他和他的一千五百水军已如鱼入大海,将那股被压抑已久的江湖悍气与水面杀伐的本能彻底释放出来。
“头儿,斥候回来了。”一个身形矫健如同水獭的士卒沿着绳网敏捷地攀上船,声音压得极低,“上游三十里,发现曹军一个小型辎重营,靠河而建,约有两百人看守,堆放着不少麻袋,看样子是粮草。有十几条运粮的舢板停靠在岸边。”
甘宁吐出已被嚼烂的草茎,眼中闪过一丝嗜血的光芒:“两百人?哼,够塞牙缝了。看清楚巡逻规律和岗哨位置了吗?”
“摸清楚了,戌时换岗,换岗后半炷香时间内,西南角的哨位视野有死角,可以从那片芦苇荡摸过去。”
“好!”甘宁直起身,骨节发出轻微的噼啪声,他拍了拍手,声音不大,却像有种奇异的魔力,让周围几条船上所有军官的目光瞬间聚焦过来,“弟兄们都听着!养兵千日,用兵一时!温候看得起咱们,把这么要紧的差事交给咱们这新建的水师,咱们可不能拉稀摆带!”
他环视一圈,目光扫过这些大多带着江湖气或荆州口音的部下,每一张脸上都映着跃跃欲试的凶光:“今晚动手,目标,上游三十里的曹军辎重营!老子不要俘虏,只要火光和动静!烧光他们的粮草,凿沉他们的船!让曹仁那厮知道,淯水,现在姓吕了!”
“吼!”低沉的应和声在芦苇荡中压抑地回荡,仿佛一群饿狼在进攻前磨砺爪牙。
是夜,月隐星稀,浓墨般的乌云低低压在河面上,正是杀人放火的天时。
甘宁亲率三百精锐,乘坐二十余条吃水浅、速度快的走舸,船桨包裹厚布,借着夜幕和芦苇的掩护,如同鬼魅般悄无声息地逆流而上。河水在船底滑过,只发出细微的汩汩声。在预定地点弃舟登岸,脚下是松软的泥滩。
甘宁本人更是如同暗夜中的狸猫,带着十名最得力的老兄弟,匍匐前进,利用斥候探查出的死角,如阴影般贴近。两名曹军暗哨抱着长矛,倚在木栅旁,困意正浓。只见甘宁身形猛地一窜,左手捂住一名哨兵的口鼻,右臂铁箍般勒住脖颈,猛地一扭,“喀嚓”一声轻微的脆响,那哨兵便软了下去。几乎同时,另一名老兄弟从侧翼扑上,短刀精准地刺入另一名哨兵的后心,手法干净利落,连一声闷哼都未传出。
子时刚过,曹军辎重营大部分士卒已进入梦乡,只有零星的巡逻队和岗哨还在强打精神,呵欠连天。
甘宁如同潜行的猎豹,伏在一堆草料后,冰冷的雨水开始滴落,打湿了他的皮甲。他对身后打了一个凌厉的手势。
下一刻,数十支带着油布的火箭从不同方向尖啸着撕裂雨幕,划出致命的弧线,精准地钉在那些堆积如山的麻袋和草料堆上!浸满火油的布条遇物即燃,“轰”地一下,烈焰腾空而起,贪婪地舔舐着一切可以燃烧的东西,火借风势,迅速蔓延开来!浓烟滚滚,直冲云霄,将半个营地映照得一片血红!
“敌袭!走水了!”凄厉的锣声和变调的呐喊声瞬间撕破了夜的宁静。
营内曹军顿时炸营,无数士卒衣甲不整、惊慌失措地从营帐中冲出,有的甚至赤手空拳,面对突如其来的熊熊大火和浓烟,像无头苍蝇般乱撞,呼喊声、咳嗽声、物品燃烧的爆裂声响成一片。
“杀!”甘宁暴喝一声,如同挣脱枷锁的猛虎,手持双戟,率先冲入混乱的敌营!他身后的三百水军锐卒齐声呐喊,如同决堤的洪水,挥舞着雪亮的刀矛紧随其后,见人就砍,逢帐便烧!
这些水卒虽非陷阵营那样的重甲精锐,但个个水性精熟,身手矫健如猿,更兼悍不畏死,在混乱的夜战中如鱼得水。他们并不与集结起来的曹军硬拼,而是三人一组,五人一队,如同嗜血的狼群,专门袭击那些忙着救火、或落单惊慌的曹兵,将混乱无限扩大。刀光闪处,血花飞溅;矛影过时,惨呼连连。
甘宁更是勇不可当,双戟翻飞,如同两道死亡的旋风。一戟格开刺来的长枪,另一戟顺势劈下,将那曹兵连人带甲砍翻在地;侧身躲过横扫的刀锋,铁戟顺势递出,直接刺穿对方咽喉。他浑身浴血,却越战越勇,专门寻找那些试图吹哨集结、呼喊指挥的军官下手。一名曹军队率刚举起环首刀,就被甘宁一戟砸飞武器,另一戟直接削去了半个脑袋!又一名屯长组织起十余人结阵,甘宁怒吼一声,不退反进,双戟舞动如轮,硬生生撞入枪阵,顷刻间砍翻数人,将那屯长刺了个对穿!
混乱中,停泊在岸边的十几条曹军运粮舢板也未能幸免。甘宁早分出一队精通水性的悍卒,口衔短刀,如鱼儿般悄无声息地潜入冰冷的河水,潜游至船底,用利斧和凿子,奋力凿击!沉闷的凿击声被岸上的喊杀与火焰爆裂声掩盖。很快,船只剧烈摇晃,河水汩汩涌入,船身开始缓缓倾斜、下沉。
整个袭击过程迅猛如雷,不到两炷香的时间。当附近曹军大营的援军闻讯,高举火把,马蹄声如雷鸣般赶来时,甘宁早已发出尖利的唿哨,带着部下,扛着少量缴获的完好箭矢和几面曹军旗帜,如同退潮般迅速脱离接触,撤退到河边,敏捷地跃上接应的走舸。船桨翻飞,快船迅速驶离河岸,融入茫茫夜色和未散的浓烟之中。
留给曹军援兵的,只有一个仍在熊熊燃烧、噼啪作响的废墟营地,满地狼藉的尸体和散落的兵器,空气中弥漫着焦糊味与血腥气,以及河面上那些只剩桅杆顶端的沉船。
“将军,查清楚了,是水匪…不,是吕布军的水师干的!看这狠辣刁钻的手法,来去如风,定是…定是甘宁那厮的风格!”一名幸存的曹军屯长灰头土脸,战战兢兢地向赶来的援军将领汇报,声音中充满了劫后余生的恐惧。
“甘宁?!他不是在荆州吗?怎么跑到吕布麾下了?!”援军将领又惊又怒,望着漆黑一片、寂静无声的淯水河道,只觉得一股寒意从脚底直窜头顶。敌人来自水上,来去如风,这让人如何防备?
消息很快传到了正在颍阴城外督战的曹仁耳中。
“甘宁?袭扰我粮道?”曹仁眉头紧锁,一拳狠狠砸在案几上,令杯盏跳动,“吕布哪来的水师?!还偏偏是甘宁这无法无天的水寇!”
程昱在一旁捻须沉吟,面色凝重:“将军,此事不容小觑。甘宁悍勇绝伦,熟知水战,其部众亦多亡命之徒。淯水连通南阳、颍川,乃我军命脉所系,若任由其肆虐,我军侧翼与后方永无宁日,粮道危矣!”
曹仁烦躁地在帐内踱步,铠甲叶片碰撞作响:“我岂不知?但如今攻城正值紧要关头,张辽已是强弩之末,颍阴旦夕可下,难道要此时分兵去剿一股神出鬼没的水寇?”
“剿,未必能尽全功,反可能被其牵着鼻子走,空耗兵力。”程昱摇头,“当务之急,是立即加强沿河营寨防御,尤其是粮草囤积之地,需增派兵马,多设岗哨、拒马、鹿角,斥候巡逻范围需扩大至河对岸。运输粮草,需派精锐部队护送,或暂时舍弃水路,改走更稳妥但耗时的陆路。”
曹仁深吸一口气,强迫自己冷静下来。他知道程昱说得对,现在主力绝不能动。但想到背后藏着甘宁这样一条剧毒且滑溜的水蛇,让他如芒在背,坐卧不宁。
“就依仲德先生之言!”曹仁无奈,咬牙下令,“传令下去,沿淯水、汝水各营寨,加倍警戒!另…从攻城部队中,抽调…抽调一千人,组成机动队伍,沿河巡弋,遇敌则击!”
虽然只抽掉了一千人,但对日夜不停、轮番猛攻颍阴的曹军主力而言,任何兵力的减少,都意味着攻击强度的削弱和破城时间的延后。前线的压力,无形中减轻了一分。
而在淯水之上,甘宁站在船头,任由冰冷的雨水冲刷着脸上、身上的血污。他看着下游方向那条由曹军援兵火把组成的长龙,嘴角勾起一抹残忍而畅快的狞笑。他掂量着手中一面缴获的、被血浸透的曹军队率旗帜,随手抛入浑浊的河水中。
“兄弟们,看到了吗?曹军怕了!”他回头对麾下虽然疲惫却眼神亢奋的士卒笑道,声音洪亮,“这才只是开始!温候给咱们的差事,有意思得很!走,找个地方睡觉,明天,咱们再去别处逛逛,给曹仁老儿多送几分‘惊喜’!”
船队再次隐入无边无际的芦苇深处,仿佛被黑夜吞噬。只留下淯水无声流淌,以及南岸曹军营地那彻夜不熄、透着紧张与不安的警惕灯火。一条原本用于灌溉通商的河流,因甘宁这条“青蛟”的到来,变成了一条时刻可能暴起噬人的毒蛇,紧紧缠绕在曹仁的侧翼,让其志在必得的攻城之战,凭空多了无数掣肘与后顾之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