下月十五,月圆之夜。
子时将近,万籁俱寂。冀州与兖州漫长的边境线上,黑暗浓稠得如同化不开的墨,唯有虫鸣与风声交织。无数双眼睛,在各自的壁垒、哨塔、草丛后,死死盯住预先约定的方向,连呼吸都刻意放轻。空气仿佛凝固,时间在极致的压抑中缓慢爬行,每一息都显得格外漫长。
突然——
一点猩红的光芒,如同地狱睁开的独眼,猛地从黎阳城外袁军大营最高处的烽火台上冲天而起!那火光在漆黑的天鹅绒幕布下疯狂跳跃,刺眼得令人心颤!
仿佛是接到了无声的号令,紧接着,第二处、第三处、第十处……沿着袁绍控制的漫长战线,所有预先设定的烽燧依次被引燃,赤红夺目的火焰连成一条望不见首尾的、狰狞咆哮的火龙,将这代表杀戮与征服的战争信号,以光的速度瞬间传递开来!
几乎就在北方火龙显现的同一刹那,在曹军控制的陈留郡西线,几处关键的高地之上,同样的狼烟烽火也毫不犹豫地冲天而起,熊熊燃烧,与北面的火龙遥相呼应,构成一张巨大的、笼罩向吕布势力的死亡之网!
烽火为号,东西同击!大战,于焉爆发!
邺城,大将军府,观星阁。
袁绍凭栏而立,一身锦袍在夜风中微微拂动。他望着南方天际那连绵不绝、将半个夜空都映成暗红色的烽火,胸中一股积郁了太久的豪气、恨意与权欲,如同火山般喷薄欲出。他猛地一挥宽大的袖袍,带起一阵疾风,对身后肃立如泥塑般的文武厉声喝道,声音因激动而略显嘶哑:“传令颜良!全军压上,给本将军不惜一切代价,全力进攻壶关!告诉前线的将士们,并州,本就是我河北丢失的疆土!今日,誓要夺回!凡有能擒杀吕布者,无论出身,立封万户侯,赏万金!”
“诺!”数名传令兵齐声应和,声音在寂静的夜空中格外响亮,随即转身,如同离弦之箭般飞奔下楼,马蹄声迅速远去。
审配适时上前一步,躬身道,语气中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兴奋:“主公,张合将军也已按计划自河内出兵,以其之能,定可牢牢牵制住徐晃,使其无法分兵一卒支援壶关!”
袁绍重重哼了一声,目光阴鸷地投向西南并州的方向,仿佛能穿透重重黑夜,看到那个让他屡次蒙羞的身影:“吕布……吕奉先!此次天罗地网,看你还能如何挣扎!看你那所谓的勇武,能否挡我十万河北健儿的兵锋!”
许昌,司空府。
曹操同样未眠。他站在窗前,看着南方边境方向升起的、与情报完全吻合的烽火信号,脸上没有任何激动的神色,只有一片深潭般的沉静与冰冷。他缓缓转身,目光扫过侍立一旁的郭嘉,以及全身甲胄、杀气腾腾的曹仁、夏侯渊等人,声音平稳得不带一丝波澜:“袁本初的烽火,已然点燃。子孝,接下来,就看你的表演了。”
曹仁踏前一步,甲叶铿锵,抱拳躬身,声音如同金铁交鸣,带着斩钉截铁的决绝:“主公放心!颍川弹丸之地,张文远纵有万夫不当之勇,焉能阻我雷霆之师?仁此去,必破颍阴,擒杀张辽,以雪去岁濮阳之耻!”
曹操微微颔首,目光又转向一旁裹着厚裘、面色苍白的郭嘉:“奉孝,北面的戏台,就交给袁本初去唱了。我们,集中精神,打好我们自己的仗。”
郭嘉以袖掩口,轻轻咳嗽了两声,苍白的脸上却泛起一丝智珠在握、洞悉一切的淡淡笑意:“主公静候佳音便是。张文远确是一员难得的虎将,然我军人多势众,猛将如云,更兼蓄势已久,士气如虹。破此颍川,打开通往司隶的门户,快则三五日,慢则旬月之间,必见分晓。”
并州,壶关之外。
漆黑的夜幕被无数突然点燃的火把瞬间撕碎!那火光并非星星点点,而是如同决堤的熔岩,汇聚成一片无边无际、跳跃燃烧的海洋,将关城之下照得亮如白昼,也映照出那密密麻麻、一直延伸到视野尽头的袁军阵列!巨大的战鼓声“咚咚”擂响,一声接着一声,沉重得如同巨人的心跳,不仅压过了黄河壶口那震耳欲聋的咆哮,更仿佛要直接将巍峨的关墙震塌!
颜良顶盔贯甲,手持长刀,立马于中军那杆巨大的“颜”字帅旗之下。他抬头望着雄踞于太行山险要之处、在漫天火光照耀下更显峥嵘崔嵬的壶关城墙,眼中不由自主地闪过一丝对天险的凝重,但旋即,便被更加炽烈、更加狂暴的战意彻底淹没!他猛地举起手中长刀,雪亮的刀锋在火光映照下划出一道刺目的寒芒,用尽全身力气,向前方那巨大的关城发出一声石破天惊的怒吼:
“全军听令——攻城!”
“杀——!”
巨大的、混杂着无数人咆哮的声浪,如同积蓄了千万年的火山轰然爆发,又如同毁灭一切的海啸,以排山倒海之势,向着壶关猛扑过去!前排的刀盾手竖起如林的重盾,掩护着身后扛着云梯、推着冲车的死士,如同无数股黑色的、致命的铁流,向着那道看似不可逾越的关墙发起了决死的冲锋!而在军阵的后方,数以百计的投石机发出了令人牙酸的绞盘转动声和牛皮绳索紧绷的呻吟,“嘭!嘭!嘭!” 一连串沉闷的巨响过后,无数磨盘大小的巨石带着撕裂空气的凄厉呼啸,划破被火光染红的夜空,如同陨石天降,狠狠地、密集地砸向壶关那饱经风霜的城墙与城楼!
壶关城头,并州军主帅陈宫依旧是一身青色儒袍,在如此惨烈的战场上显得格格不入,但他却稳稳地站在女墙之后最显眼的位置,冷静得如同山岳,锐利的目光飞速扫视着城下如同潮水般涌来的敌军。猛将张绣按刀立于其侧,面色冷硬如铁,周身散发着如同出鞘利剑般的森然杀气。
眼看着袁军先头部队已然进入最佳射程,陈宫清癯的脸上没有任何表情,只是抬起右手,向前轻轻一挥,声音透过震耳欲聋的喧嚣,清晰地传遍整个城头:“擂鼓!弓弩手,三段连射,放!”
“咚!咚!咚!” 并州军特有的、节奏更快更急的战鼓声猛然炸响!
下一刻,关墙之上瞬间爆出一片密集如飞蝗的乌云!那是数以千计的箭矢破空而出,带着死亡的气息,发出令人头皮发麻的尖啸,如同暴雨般劈头盖脸地落入袁军冲锋的队伍之中!顿时,惨嚎声四起,冲锋的浪潮仿佛撞上了一堵无形的死亡之墙,最前排的袁军士卒如同被割倒的麦子,成片成片地倒下!与此同时,早已准备好的滚木、礌石也被守军奋力推下,沿着陡峭的关墙轰隆隆地翻滚砸落,那些好不容易冒着箭雨靠近城墙、刚刚架起云梯的袁军死士,瞬间便被砸得骨断筋折,连同脆弱的云梯一起化为齑粉!
战斗,从第一刻起,就毫无保留地进入了最残酷、最血腥的白热化阶段!袁军凭借绝对优势的兵力,根本不顾及伤亡,如同失去理智的狂潮,一波尚未平息,另一波已然涌上,持续不断地、疯狂地冲击着壶关这块看似摇摇欲坠的礁石。每一次巨浪的拍击,都让关墙微微震颤,城头的守军都能清晰地感受到脚下传来的、源自死亡的震动。
河内郡,野王城。
几乎就在壶关遭遇雷霆万钧之势猛攻的同一时间,徐晃也接到了边境斥候拼死送回的紧急军报。
“报——!将军,紧急军情!袁将张合,亲率两万步骑混合精锐,自朝歌方向大举南下,已接连突破我边境三道哨卡,兵锋极锐,直指野王城而来!”
徐晃霍然从案后起身,脸上没有任何意外或惊慌之色,只有早已料定的沉稳。他几步走到悬挂的河内郡舆图前,粗壮的手指精准地点在野王城的位置,声音沉稳有力:“果然来了。传令各部,严格依照既定计划行事,依托城外营寨、壕沟、鹿砦,层层设防,节节阻击,最大限度地迟滞消耗敌军,没有我的将令,任何人不得出城浪战,违令者,斩!”
“诺!”传令兵领命而去。
徐晃的目光越过地图,投向西面那被群山阻隔的方向。他知道,那里的壶关,此刻承受的压力,是野王城的数倍乃至十数倍。他这里,必须像一颗最坚固的钉子,牢牢钉死在河内,稳稳守住这道防线,才能让主公吕布,没有后顾之忧。
颍川,颍阴城下。
黎明时分,当第一缕熹微的晨光勉强驱散部分夜色,照亮颍水两岸的原野时,站在颍阴城头最高处的张辽,看到的却不是希望的曙光,而是地平线上那一道无边无际、正在缓缓蠕动、如同毁灭蝗群般的黑色潮线!
曹军的主力,经过一夜的隐秘开进,终于在天明时分,露出了它狰狞的全貌!
猎猎飘扬的将旗之下,“曹”、“夏侯”、“乐”、“于”等字样清晰可见,阵容鼎盛,兵甲耀眼。中军处,曹仁顶盔贯甲,手持长枪,目光冷冽如冰,死死锁定着前方这座如同钉子般楔在此地、屡次阻挡他兵锋的城池。
曹仁深吸一口气,冰冷的目光扫过身旁诸将,声音斩钉截铁,不容置疑:“文则(于禁),你率本部精兵,主攻东门!妙才(夏侯渊),西门交由你部,务必牵制敌军大量兵力!乐文谦(乐进),随我亲率中军主力,猛攻南门!今日,不惜一切代价,必下此城!我要让吕布知道,断我臂膀(指曹洪)之仇,今日便先从他爱将身上讨回利息!”
“吼!吼!吼!” 数万曹军精锐士卒闻言,顿时以手中长枪整齐地顿地,发出有节奏的、山呼海啸般的怒吼,声浪滚滚,直冲云霄!庞大的军阵随之开始运转,如同开闸泄洪的滔天巨浪,带着碾碎一切的恐怖气势,向着颍阴城汹涌扑来!
张辽双手紧紧按在冰冷的城墙垛口上,指节因为极度用力而微微发白,但他刚毅的面容上,却是一片近乎冷酷的极致平静。他猛地回头,目光如电,扫过身后每一个因为紧张而呼吸急促、但眼神依旧坚定的并州儿郎,猛地拔出腰间那柄伴随他征战多年的佩剑,雪亮的剑尖划破空气,直指城下那如林般推进的敌军浪潮,用尽全身力气,发出一声撕裂战云的咆哮:
“将士们!温侯将颍川门户交予我等,此乃如山之信,如海之恩!曹军虽众,不过土鸡瓦狗,何足道哉!今日,便让城下那曹孟德好好看清楚,欲过颍川,需先踏过我张文远,和你们每一个人的尸体!并州儿郎,随我——杀!”
“杀——!杀——!杀——!”
城头上,所有并州守军的热血在这一刻被彻底点燃,爆发出惊天动地的怒吼,瞬间将曹军的声势压了下去!弓弦震动如霹雳,滚烫的沸油与恶臭的金汁如同瀑布般倾泻而下,战斗从第一秒开始,就直接跳过了试探,进入了最残酷、最血腥的城墙攻防绞肉战!
从并州太行山麓的壶关,到河内腹地的野王,再到豫州平原的颍川,东西横跨超过千里的漫长战线上,代表着战争与死亡的烽烟,几乎在同一日冲天而起,熊熊战火瞬间点燃了整个北中国的天空!袁绍与曹操这两大巨头,按照密谋的盟约,从东西两个方向,对吕布发动了蓄谋已久、势在必得的全面猛攻!
整个天下,所有势力的目光,都不由自主地被这骤然爆发、规模空前的惊天大战所牢牢吸引,或惊惧,或观望,或暗中谋划。
然而,几乎没有人分神去注意,在河东郡猗氏县那处伪装得极好、如同彻底死寂的废弃军寨里,一员白袍银甲的年轻将领,正一遍又一遍,沉默而专注地擦拭着他那杆亮银长枪。来自西方并州、河内乃至颍川的战报,通过隐秘渠道被不断送来。他静静地听着关于壶关的惨烈,河内的压力,颍川的危机,他明亮的眼眸之中,非但没有丝毫惧色,反而如同被拭去尘埃的明珠,越来越亮,越来越冷,那是一种如同雪原孤狼盯紧了猎物要害时,才会流露出的、极致冷静与炽热杀意交织的光芒。
他,和他麾下那八千在北疆血火中淬炼而出、此刻正养精蓄锐、如同上好弓弦般紧紧绷起的并州精锐,依旧在死死压抑着,等待着。等待着那个最佳的、足以一击致命、扭转乾坤的时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