河东郡,猗氏县。
这地方离洛阳不算太远,处在河东郡的腹地,不是什么兵家必争的要塞,平日里只有些维持秩序的郡兵,安静得几乎被人遗忘。县城不大,黄土垒砌的城墙有些斑驳,田野里刚冒出嫩绿的苗子,一切都透着寻常农耕岁月的气息。
按说,八千精锐骑兵突然开到这么个小地方,怎么也得闹出不小的动静。可赵云的部队抵达时,却像一阵风吹过沙地,没留下多少痕迹。
他们选在了县城外二十里一处废弃的旧军寨落脚。那地方背靠着一片起伏的丘陵,前面是条快要见底的河床,位置偏僻,视野却还算开阔。军寨早就破败不堪,木栅栏东倒西歪,营房的屋顶漏着大洞,但这副荒凉样子,反倒成了最好的掩护。
赵云下了严令:任何人不得进入猗氏县城。粮草补给,都由他手下扮成行商的小队,分作十几批,从不同方向悄悄运进来。士兵们安顿下来的第一件事不是休息,而是修整营寨——不是要恢复原样,而是利用断壁残垣、枯树枝和野藤蔓进行伪装,务必让远处看来,这里依旧是一片无人问津的废墟。
战马都被牵到丘陵背后的山谷里分散安置,马蹄用厚布裹得严实,嘴上套了皮套子,防止它们嘶鸣暴露。生火做饭更是被严格管束,只在清晨和傍晚,用那种散烟慢、不起明火的土灶坑,煮些肉干、炒粟米,尽量少动烟火,免得炊烟和气味飘出去。
整个营地陷入一种近乎诡异的寂静。除了必要的哨兵和巡逻队,士兵们大多窝在营帐里,一遍遍擦拭着手中的环首刀,检查弓弦的韧性,或者默默保养着身上的皮甲。没有操练的喊杀声,没有聚在一起的喧闹,连彼此说话都压着嗓子,像是怕惊扰了什么。
赵云自己也卸下了那身标志性的亮银甲,换上一套普通将领穿的暗色皮甲。他每天带着几个亲兵,像影子一样在营地里巡视,检查伪装够不够隐蔽,岗哨有没有暴露,军纪是否一丝不苟。
“将军,”副将趁着汇报营寨修缮情况时,终于忍不住压低声音问,“弟兄们私底下都在琢磨,咱们大老远从北疆跑到这儿,猫在这破地方,到底要等什么?” 连日来的秘密行军和此刻这憋闷的潜伏,让这些见惯了血火的老兵也感到心头压了块石头。
赵云的目光掠过营外那片看似平静的荒野,声音没什么起伏:“该你知道的时候,自然会知道。告诉弟兄们,养足精神,把家伙事儿都收拾利索了,随时准备听令行动。我们在等的……是一个信号。”
“信号?” 副将更糊涂了。
“一个能让整个河北地动山摇的信号。” 赵云没再多解释,摆了摆手,“去吧,管好下面的人,谁都不许擅自离营,违令的,你知道后果。”
“诺!” 副将心头一紧,不敢再问,躬身退了下去。
赵云独自走到营地边缘的一处土坡上,望着东北方向。那边,是并州,是巍巍太行,是那道号称天下险的壶关。他仿佛能感觉到,一股令人窒息的战争乌云正在那里疯狂汇聚,沉甸甸地压向关隘。袁绍的十万大军,此刻想必已集结完毕,很快就要像决堤的洪水般冲向那道雄关。
而他,和他手下这八千从北疆血与火中滚出来的精锐骑射,就像一枚被深深钉进地里的暗桩,或者一柄藏在阴影里的淬毒短刃,静候着那只无形的手在最关键的时刻将他们拔出,给予敌人最凶狠、也最意外的一击。
他不知道具体要等多久,也不知道最终会扑向哪里。但他信得过那位将他从行伍中提拔起来,赋予他独当一面大权的主公。吕布让他等,他便安心地等。让他出击,他便会化作最狂暴的雷霆,撕裂一切。
期间,北疆田豫的密信也通过隐秘渠道送到了他手上。田豫在信里没问他南下的具体任务,只简单说了北疆眼下还算安稳,他已做好应对各种局面的准备,让赵云不必担心后方,专心完成主公交代的事情。
赵云看完,将信凑近油灯点燃,看着它化为灰烬,心里更踏实了几分。有田豫坐镇北疆,他确实可以没有后顾之忧。
日子一天天过去,猗氏旧寨外的野草在春风里又窜高了一截。营地里,士兵们依旧在沉默中等待,战马被精心喂养得毛色油亮,膘肥体壮,手中的兵刃被反复打磨,寒光瘆人。一种大战前特有的、混合着焦躁与渴望的紧张感,在无声无息中发酵、弥漫。
而从并州方向传来的消息,越来越频繁,也越来越让人喘不过气。
袁绍的大将颜良,已经到了邺城,正在杀牲祭旗,誓师出征。
冀州各郡的粮草,像无数条溪流,正源源不断汇向前线。
壶关之外,袁军的营盘连绵起伏,一眼望不到头,旌旗多得遮天蔽日。
大战,已经迫在眉睫,箭在弦上。
赵云站在土坡上,任凭略带寒意的春风吹拂着他的面颊和发丝,眼神冷冽得像块寒铁。他能感觉到,握着的缰绳在微微震颤,不是害怕,而是那种冲锋陷阵前,从骨头缝里透出来的、压抑不住的兴奋。
他和他麾下这条潜藏起来的恶龙,已经在深渊边缘盘踞妥当,只等那风云突变的一刻,便要腾空而起,将这北方的天地搅个天翻地覆!
而在许昌和邺城,曹操与袁绍的使者们还在为最后的一些细节讨价还价。他们眼中看到的,是吕布在并州和河内“手忙脚乱”地调兵遣将,是张辽在颍川拼命加固城防的“垂死挣扎”。他们自信地认为,那张针对吕布的天罗地网已经织就得完美无缺,只等时辰一到,便可收网擒拿这头困兽。
他们并不知道,或者说即便隐约有所猜测也并未真正放在心上,在河东郡这个不起眼的、荒废的旧军寨里,还藏着这样一支足以掀翻棋局的力量。更不知道,远在江东的那个小霸王孙策,已经应了吕布之请,将锐利如刀的目光,死死钉在了荆州刘表的身上。
几乎所有的目光都死死盯在即将爆发的并州大战上,却很少有人察觉到,那个看似被逼到墙角的猎物,早已磨尖了爪牙,将冰冷的目光,投向了猎人们自认为最安全的身后。
山雨欲来,狂风满楼。可真正的杀机,往往就藏在这片压抑的平静之下,无声,却致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