当旭日彻底挣脱地平线,将冰冷的光芒洒满大地时,战争的狰狞面目才毫无保留地展露出来。昨夜的烽火化为白日的血腥,每一寸土地的争夺都浸透了生命。
颍川,颍阴城。
曹军的第一波试探性进攻如同撞上礁石的浪头,在城下遗留下数百具姿态各异的尸体后,略显混乱地退去。然而,城头疲惫的并州守军连擦去脸上血污的时间都没有,更密集、更致命的箭雨便如同迁徙的蝗群,带着令人牙酸的尖啸声,从曹军后方严整的阵列中腾空而起,划出致命的抛物线,朝着颍阴城头覆盖下来!
“举盾——!全体隐蔽——!”张辽的声音已经嘶哑,他甚至来不及寻找自己的盾牌,一个箭步冲到身旁年轻的传令兵身前,用自己宽阔的后背和臂膀充当屏障,另一只手猛地抓起地上的一面旁牌(大型盾牌),死死护住两人。
“笃笃笃笃——!”箭矢如同冰雹般密集地钉在木质的旁牌、冰冷的城砖以及来不及躲避的士兵身体上,发出令人心悸的连绵声响。间或夹杂着利刃入肉的闷响、士兵中箭时压抑的痛哼,以及垂死前的惨嚎。一轮遮天蔽日的箭雨过后,城头守军出现了不小的伤亡,而曹军新的攻城梯队,已然如同嗜血的蚁群,扛着更长更坚固的云梯,推动着包裹浸湿生牛皮、冒着青烟的沉重冲车,踏着同伴的尸体,再次汹涌而至!
“滚油!金汁!快——!”张辽推开已然插满箭矢、变得沉重的旁牌,嘶声怒吼,眼角几乎瞪裂。
城头早已架起的大铁锅里,滚烫得冒着青烟的恶臭液体被守军用长柄铁勺奋力舀起,朝着城下奋力泼洒!黏稠滚烫的油汁和恶臭难当的金汁(粪便、毒液混合物)如同瀑布般倾泻而下,城下瞬间爆发出撕心裂肺、不似人声的凄厉惨嚎!皮肉被烫熟的“滋滋”声伴随着难以形容的焦臭和恶臭弥漫开来,令人作呕。然而曹军仿佛失去了痛觉和恐惧,后续部队竟悍然踏着前方同伴焦黑扭曲、冒着热气的尸体,瞪着血红的眼睛,继续亡命地向上攀爬!
曹军大将乐进,身先士卒,左手顶着蒙皮铁盾,右手持短戟,口中咬着环首刀,矫健如猿猴般攀上一架云梯,眼看再有几步就能跃上城垛!张辽目光如电,瞬间锁定,他甚至来不及寻找称手兵器,猛地弯腰抓起脚边一支备用拒马的长矛,腰腹核心骤然发力,身体如一张拉满的强弓,暴喝一声,将那支超过两丈的长矛如同投掷标枪般猛地投掷出去!长矛化作一道索命的黑色闪电,精准无比地穿过乐进盾牌边缘那转瞬即逝的缝隙,“噗嗤”一声沉闷的利器入肉声响起,血光迸现,长矛竟直接贯穿了乐进的肩胛骨!乐进发出一声痛苦的惨叫,再也无法抓握,从数丈高的云梯上如同断线的木偶般重重摔落下去,瞬间被城下混乱的人群淹没,生死不知。
“乐将军——!”城下曹军目睹此景,顿时爆发出一片惊呼和骚动。
“文谦——!”中军指挥台上,曹仁看得双目赤红,目眦欲裂,一拳狠狠砸在身前的木栏上,木屑纷飞!“督战队上前!敢有后退半步者,立斩不赦!给我继续攻!日夜不停!今日若不能踏平此城,我曹子孝誓不为人!”
主将的暴怒和督战队雪亮的屠刀,让曹军的攻势变得更加疯狂和不计代价。东门和西门也同样承受着巨大的压力,于禁指挥若定,攻城梯次分明;夏侯渊攻势猛烈,不断寻找守军弱点。颍阴城那高大的城墙,仿佛在无数次的撞击和攀爬下发出不堪重负的呻吟,每一块斑驳的城砖缝隙,都已被粘稠的鲜血浸透,呈现出一种暗红发黑的狰狞色泽。
壶关。
太行山麓的雄关之前,战斗模式更加原始、更加暴烈。关城之下,阵亡者的尸体层层叠叠,已然堆积得几乎与城墙垛口等高,后续的袁军士卒几乎是踩着同伴软塌塌、血淋淋的尸体向上攀爬。刺鼻的血腥味浓烈到几乎形成实质,吸引着漫天盘旋的乌鸦和秃鹫。主帅颜良已经亲自压到前军督战,手中那柄染血的长刀刚刚劈翻了两名因恐惧而稍稍退缩的己方校尉,用血淋淋的人头强行维系着进攻的势头。
“弓箭手,全力仰射,压制城头!冲车,给我集中一点,撞!就算撞不开,也要把城门给我震碎!”颜良须发戟张,咆哮声在巨大的厮杀声中依然清晰可闻。
那辆如同移动堡垒般的巨型冲车,在数百名精选的袁军力士喊着号子的推动下,一次又一次地、带着一往无前的气势,狠狠地撞击着壶关那包裹着厚铁叶的沉重城门!“咚——!咚——!!”每一次撞击,都如同巨锤擂击在所有人的心脏上,发出震耳欲聋、令人肝胆俱裂的轰鸣。城门内侧,数十名并州军壮汉死命用合抱粗的巨木和巨大的石块顶住门栓和门板,每一次撞击带来的恐怖震动,都让他们虎口崩裂,五脏六腑如同移位,不少人嘴角甚至震得溢出了鲜血。
张绣此刻已然成了一个血人,征袍被染得看不出原本颜色,大部分是敌人的滚烫鲜血,也有他自己身上几处伤口不断渗出的血水。他刚刚亲自带着亲卫,以惨烈的代价将一股顺着云梯跃上城头的袁军锐士全部砍杀殆尽,左臂被一名垂死袁军悍卒的弯刀划开一道深可见骨的恐怖伤口,只是用撕下的战袍草草缠绕捆绑,依旧挥刀死战。
“军师!不能再这样硬顶下去了!弟兄们伤亡太大了!再耗下去,关墙迟早要被血泡软!”张绣冲到始终屹立在城楼箭垛旁的陈宫身边,声音因为脱力和激动而带着明显的颤抖,呼出的气息都带着浓重的血腥味。
陈宫的脸色在晨曦和烽烟的映照下显得异常苍白,但他那双深邃的眼眸却依旧如同古井,镇定得令人心折。他没有直接回答,而是伸手指向关城之下那几乎填平了壕沟、堆积如山的袁军尸体,声音低沉却清晰:“伯渊(张绣字)你看,袁军攻势虽猛,然其前锋精锐已折损近半,士气全靠颜良个人勇武和严令支撑,实则已是强弩之末,衰竭之象已显!颜良此人,勇则勇矣,然心浮气躁,只知一味强攻,不通虚实变化,其破绽,已然暴露!”他快速地将张绣拉近,在其耳边低声急速吩咐了几句。
张绣听着,眼中先是闪过一丝惊愕,随即被更加凶悍和决绝的光芒所取代!他重重点头,牙关紧咬:“末将明白!必不负军师所托!”
片刻之后,在袁军又一次撞击城门、注意力最为集中的时刻,壶关那饱经摧残的城门竟出乎所有人意料地,轰然洞开!正在门外奋力推动冲车的袁军士卒猛地一愣,尚未反应过来,张绣已然亲率数百名早已准备多时、身披双层重甲、手持沉重长柄战斧的陷阵锐卒,如同沉默已久的火山骤然喷发,又如同决堤的钢铁洪流,带着一往无前的惨烈气势,猛地从门内冲杀出来!
事出突然,城门附近聚集的袁军根本来不及组织有效抵抗,瞬间被这数百头下山猛虎砍翻一片,人头滚滚,残肢断臂四处飞溅!那辆巨大的冲车也被几名并州锐卒趁机泼上火油,扔上火把,瞬间熊熊燃烧起来,化为一个巨大的火炬!
“并州儿郎,随我杀——!”张绣状若疯虎,手中长柄战斧挥舞如风车,每一次劈砍都带起一蓬血雨,当者无不披靡,他竟凭借着这股锐不可当的气势,带着这几百重甲锐卒反冲入混乱的袁军前锋阵中数十步之深!
后方督战的颜良先是一惊,随即暴怒如狂:“好个张绣!好胆!竟敢开关出击!左右两翼,给我围上去!绞杀他们!一个不留!”
大量的袁军从左右两侧如同潮水般围拢过来,长枪如林,刀光如雪,眼看就要将这支孤军深入的并州小队彻底吞没、绞杀!
就在此时,壶关城头,战鼓声骤然一变,从沉稳防御的节奏变成了激昂突击的号令!陈宫手中令旗猛地挥下!预先埋伏在关墙两侧山壁隐秘出击口内的近千并州轻骑兵,如同两把蓄势已久的致命尖刀,趁着袁军注意力被张绣吸引、阵型向中央收缩的绝佳时机,猛地呼啸着冲杀出来,狠狠地刺入了试图合围张绣的袁军两翼软肋!
一时间,壶关之下局面彻底混乱!张绣率重甲步卒在内奋力砍杀,搅乱核心;两支轻骑兵在外反复冲突,切割袁军阵型。内外夹击之下,数倍于他们的袁军竟然被打得阵脚大乱,指挥不灵,死伤极其惨重!
颜良在高处看得暴跳如雷,连连怒吼,却发现自己短时间内竟然无法有效指挥已然陷入混战的部队。等他好不容易重新集结兵力,稳住阵脚,准备全力围歼这支胆大包天的出击部队时,张绣早已见好就收,带着人马,丢下满地袁军的尸体和燃烧的冲车残骸,如同潮水般迅速退回了关内。“轰隆——!”一声巨响,壶关城门再次紧紧关闭,只留下关外一片狼藉和袁军士卒惊魂未定的面孔。
这一次精准、凶狠而又及时的反突击,虽然无法从根本上改变敌我力量对比,却极大地挫伤了袁军的锐气和士气,为疲惫不堪的守军赢得了极为宝贵的喘息和重整时间,更重要的是,它像一记响亮的耳光,打在颜良脸上,让这位河北名将在之后的进攻中,不可避免地变得更为谨慎,甚至有些投鼠忌器。
河内,野王城。
相比于颍川和壶关那种血肉横飞、每一刻都在生死边缘挣扎的极致惨烈,河内战线显得更为“沉闷”和压抑。张合用兵,向来以沉稳缜密、滴水不漏着称,他并不急于发动强攻,而是如同最老练的猎人,步步为营,耐心地、一个一个地拔除徐晃精心设置在野王城外的所有前进营垒、警戒哨卡和防御据点。
徐晃也深知张合厉害,绝不与他硬拼消耗。他充分利用野王城周边复杂的地形——河流、丘陵、林地,进行节节抵抗,层层设防。同时,不断派出精锐的小股骑兵和熟悉地形的本地乡勇,灵活机动地骚扰张合漫长而脆弱的后勤粮道,袭击其侧翼的小股部队。双方主帅仿佛两个技艺高超的棋手,在河内这片棋盘上你来我往,每一步都充满了耐心的算计和危险的陷阱。张合被徐晃这种牛皮糖式的战术牢牢地牵制在野王城下,无法迅速突破,去威胁近在咫尺的洛阳,也无法分兵支援正在血战的壶关;而徐晃也同样承受着巨大的防守压力和精神折磨,不敢有一丝松懈,更无法抽出一兵一卒支援其他战场。
河东郡,猗氏旧寨。
最新的战报通过隐秘渠道,被不断送到如同石雕般静坐于主帐内的赵云手中。
“颍川激战终日,曹军攻势如潮,悍不畏死,文远将军亲临矢石,持刀搏杀于一线,曹将乐进被其矛贯肩胛,重伤坠城,生死未卜…”
“壶关血战竟日,关下尸骸枕籍,陈宫军师临机设谋,张绣将军率死士开关反突击,焚毁冲车,挫敌锋锐,然我军伤亡亦极其惨重,箭矢滚木消耗巨大…”
“河内战线呈僵持之局,张合用兵沉稳,步步紧逼,徐晃将军勉力支撑,依险而守,压力日增…”
每一条简短消息背后,都是无数并州儿郎浴血奋战的缩影,都让赵云握住亮银枪杆的手指不自觉地收紧一分,指节泛白。他能清晰地想象到,前线的同袍们是在用怎样坚韧的意志和血肉之躯,硬生生抵挡着数倍乃至十数倍于己的敌人的疯狂进攻。他麾下这八千同样经历了北疆血火淬炼的精锐将士,也通过各种非正式渠道隐约得知了前方的惨烈战况,一股混合着焦虑、愤怒和强烈请战情绪的气氛,在看似平静的营地里无声无息地蔓延、发酵。
但赵云下达的指令,从始至终只有一个字,冰冷而坚定:“等。”
他如同潜伏在雪原深处最有耐心的头狼,清晰地知道,前方的猎物虽然已经被激怒,露出了破绽,但尚未完全踏入精心布置的死亡陷阱,此刻贸然出击,不仅可能功亏一篑,更会辜负前线同袍以生命换来的宝贵时机。他必须相信文远、公台、公明他们能够顶住这前所未有的压力,也必须毫无保留地信任主公(吕布)对全局那敏锐而精准的判断。
这些染血的前线战报,同样被快马加鞭,以最高的优先级,送往南阳宛城的吕布行辕。
吕布一份份地翻阅着那些字里行间都浸透着硝烟、鲜血与钢铁意志的战报,刚毅的面容上没有任何情绪的剧烈波动,只有眼底深处一闪而过的、如同寒冰炸裂般的厉芒。颍川门户承受的巨大压力,壶关天险之下的尸山血海,河内战线那看似平静实则惊心动魄的博弈……这一切,都未曾超出他最初的推演和最坏的预估。
他没有向潜伏在猗氏的赵云发出任何催促的指令,也没有给正在血火中苦苦支撑的前线将领下达任何不切实际、徒增伤亡的命令。他只是缓缓放下最后一份战报,对始终侍立在一旁、面色凝重的传令官平静地说道,声音不高,却带着一种不容置疑的力量:“告诉文远、公台、公明,他们打得很好,比我想象的还要好。我,吕布,相信他们能守住。”
然后,他站起身,再次走到那幅巨大的山川舆图前,目光锐利如刀,越过正在激烈厮杀的并州群山和颍川平原,投向了那片更为广袤、富庶,此刻却因为主力尽出而显得内部空前空虚的——河北腹地。
烽火已然燃遍了整个前沿防线,尸山血海染红了关河。然而,真正的胜负手,那足以一击定鼎乾坤的致命杀招,依旧在绝对的沉默中,耐心地酝酿着,等待着那个石破天惊的时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