云中锦对于苏绣突然发出宴请感到有些意外,尤其奇怪的是,苏绣明知道她不喜欢漕帮总坛,却并未按往常那样请她到苏家小栈,偏偏将宴席设在了漕帮总坛里。
她没有推辞,想看看苏绣到底想出什么幺蛾子,于是大大方方地走进了漕帮总坛,只是她仍然觉得这里充满了血腥气,苏绣爹倒下时的情景总是在她脑海中浮起。
所谓宴席,不过是一盘肥美的锅盖,一壶酒而已。
“阿锦,不管你是不是生我的气,我都要感谢你那日在悬崖上舍命救我。今日你能来,我真的很高兴。”
“救你和生气,是两回事。我来,还是那句话劝你,回头是岸。绣,让苏络出来,把盐引的事情说清楚比较好,或者你来说?”云中锦说道。
苏绣不语,撬开一枚锅盖摆在云中锦面前。
云中锦发现,苏绣用的是竹签,而不是撬刀,她的撬刀此刻也不在她的腰间插着。
苏绣又满斟一杯酒递了上去,云中锦只得接过喝了,但仅此一杯,再不肯喝第二杯,苏绣便自顾自地就着酒壶喝了起来,然后接着撬锅盖。
不知不觉,吃完最后一枚锅盖,一壶酒也见了底。
苏绣摇了摇空酒壶,放下了,看着云中锦,忽地跪了下来,还结结实实地磕了一个头。
“阿锦,你放过我阿弟吧?”
云中锦惊得跳将起来。
“绣,你别这样,快起来。”
云中锦试图去拉苏绣起身,却忽然脚盘不稳,踉跄了一下差一点摔倒。
适才她只喝了一杯酒,以她的酒量不可能会醉,她明白,一定是苏绣做了手脚,给她下了软骨散之类的东西,想离开,却无奈浑身无力。
“阿锦,你醉了。”苏绣强将云中锦搀扶到了她的卧房歇息。
一进卧房,便见苏绣那把宝贝撬刀放在桌上,刀上的青布散开来,一个“忍”字赫然在目。
卧房另一侧,柜子的后面,内室的门敞开着。
云中锦有些惊奇,上回来搜查的时候,并没有发现这里还有个隐藏在柜子后面的内室,她扫了一眼,里面只是挂了一些苏绣平时穿的衣裳,并没有人住过的痕迹。
苏绣并不动声色,她早把苏络住过的痕迹收拾干净了,甚至在柜子和地上洒上一点灰,看起来就似很久没人进来过的样子。
但云中锦也不是一个按常理出牌的人,虽然中了苏绣的套,浑身不听使唤,但脑子还是相当清晰的,一见之下便明白了几分。
因为,既然内室放的都是寻常穿的衣裳,又怎么可能没有人常走动而落满了尘灰?
苏绣此举可谓画蛇添足了。
她不禁有些懊恼,先前觉得苏绣毕竟是个姑娘家,不太可能把苏络藏在自己的内室中,因而只是粗略看了一眼便到别处去搜查了,没有发现这个内室,现在看来,苏绣正是一直将苏络藏在内室当中的。
此刻,她终于明白苏绣为何突然宴请她了。
“如果我没有猜错的话,苏络一直藏在这里。这一招叫做‘调虎离山’,而你吃定了我一定会来。”云中锦开门见山道。
“你我喝的是同一壶酒,所以做了手脚的是酒杯。你给我下的,可是软骨散?”
苏绣笑了笑,“想不到这么快就被你看出来,不错,我是一直把苏络藏在这里,今天请你,就是调虎离山。在你走进漕帮总坛的那一刻,我阿弟就离开这里了。现在,他该已经远走高飞,海阔天空任翱翔了。”
“绣,你真是……”云中锦又气又恨,“想不到你竟然对我也使出这下三滥的手段,教我看轻你了。”
“随便你怎么看我。没办法,苏络是我阿弟,在我心里,家人是最重要的,这你是知道的。”
“阿锦,事已至此,你便安安静静地在这里歇息,明日一早我送你回州衙去。否则的话……”
“否则你要如何?”云中锦定定地望着苏绣。
苏绣冷哼了一声,“我求你放过我阿弟,你不肯,那我只能将你捆起来到天亮了,那时,你要如何处置我,随你。”
云中锦亦冷哼了一声,“你以为你能困得住我?”
说罢站起身便走。
苏绣下在酒杯中的软骨散有限,适才她也只喝了一杯酒,在说话之间,她已悄然将药逼出了一些,虽然功力并未完全恢复,但勉强已能行走。
“阿锦,你若现在走,我们就真的再也做不成朋友了。”苏绣道。
“是朋友,就应该一条心,似你这般连姐妹都下手,试问我如何与你继续做朋友?”云中锦回头说道。
“你走,我死给你看。”苏绣情急之下,抓起撬刀对准了自己的心窝。
“你不会死的,你挣了那么多银子还没花,怎么舍得死?”云中锦冰冷冷丢下一句话,转身离去。
苏绣气得丢了撬刀,跺脚痛骂。
但云中锦还是迟了一步,紧赶慢赶到了码头,早已不见苏络的身影。
她估计苏络跑得不远,立即回过头赶回州衙去安排人马,一从水路一从陆路,双管齐下追缉苏络,正当一切准备就绪之时,却见春木领着一个叫铁头的船家前来求见。
铁头默默地递上一封信,正是苏络所写,信上声称,一切都是他所为,与他的家人无关,求云中锦不要再为难苏绣。
“亥时谯楼见,一人来。届时在下可以把所有与甄有德有勾连的官员,以及京城高官供出。唯一所求,放过阿姐。若带人,则证据销毁,鱼死网破。”
“好,我知道了。”云中锦说道。
铁头点头,仍是默不作声地离开,春木想了想,揪住铁头一起朝着漕江总坛奔去。
“什么,你没把他送走?”苏绣一见铁头就跳了起来。
“回帮主,苏络公子不肯走,非要回来,小的拦不住呀。他还让小的给云中锦送信呐。”
“送信?信里写的什么?”
铁头摇头,“不知道,公子没说,小的也不识字。”
“蠢,蠢货,你应该把信先送到本帮主这里来。”苏绣急得跳脚。
“哦。”铁头憨憨地道。
苏绣踱着步,苦心冥想半晌,忽道一声,“不好,他要杀阿锦。”
……
亥时已近,州衙灯火通明。
“阿锦,还是我陪你一起去吧,你一人去,我不放心。”陈克己道。
“不行,他说了带人便销毁证据,岂不是鸡飞蛋打?放心吧,他不过是一介书生,我一个人完全对付得了的。”云中锦道。
“可是,你还有伤……”陈克己心乱如麻,既担心云中锦危险,又担心苏络真的供出了京城高官,云中锦无法承受,因而左右为难。
“别可是了,你一个大男人,别再婆婆妈妈的,就这样定了。”
云中锦闭目养神,软骨散的药力还未完全袪除,眼见着亥时已近,只得起身前往谯楼。
苏络果然站在谯楼上,举着一盏火烛朝她挥舞着。
“所有证据都在这里,上来拿。”苏络朝她又是招手又是高喊。
云中锦想拿到证据心切,不疑有诈,立即跃上谯楼,不料苏络却转到了回廊上,又举着火烛朝她挥手。
她又拔腿追过去,没有留意脚下的木板已被抽空,一脚踩空,凌空往楼下跌去,尽管她立即旋身飞跃轻轻落地,但踩空那一脚已伤到了脚踝,同时软骨散的药力未散,她想再跃身而起已是不能。
“苏络,你不是要自首吗,这又是何意?”
“何意还不明白吗,就是杀你的意思。”
苏络一手握着撬刀,一手举着火烛凑近了她的面庞瞧了又瞧,仿佛是在一再确认她是不是云中锦,撬刀在她心口比划着。
“你觉得我可能自首吗?”苏络说道,“我阿姐想让我远走高飞,可我是苏家的男人,不能够光顾着自己一走了之,让阿姐去承担后果。所以,我回来了。”
“既然回来了,那便随我回州衙去,象个苏家的男人该有的样子,承担起你应该承担的。”
苏络仰头哈哈大笑。
“你以为我还是那个半大不小的傻孩子?告诉你,六年前我就干了苏家男人该干的事,将欺负我大姐的刘光耀给阉了,哈哈哈,那小子到死都不知道是我干的。”
“果然是你。”云中锦道。
“那又如何?你没有证据,能奈我何?”
苏络笑着,一脸嚣张,语气与苏绣如出一辙。
“我阿姐说,你就是个棒槌,明明可以先抓人再找证据,你却非要证据确凿才肯抓人,吃亏就吃在死脑筋上。死,也死在自己不懂变通上,怪不得别人。”
“哎,反正你就要死了,我都告诉你也无妨,那些公子哥,全都是我收买瘸一刀干的,因为他们通通都该死。甄有德赚了我们漕帮那么多银子,却还是偏心秘宗,他也该死。”
苏络将笑容一收,“还有你,你也该死。阿姐不忍心下手,那便我来送你一程。只有你死了,阿姐才能太平。云中锦,今夜就是你的死期。”
苏络说着,将火烛一丢,往后一步步退去,而后,仿佛下定了决心似的,大叫一声,“你去死吧。”
高高举起了撬刀朝着云中锦猛扎过来。
“阿锦。”陈克己突然从侧面冲出拦在云中锦面前,大刀不偏不倚扎向苏络的胸膛,而同时,苏络的撬刀也堪堪刺进了他的心脏。
苏络瞪着双眼,仿佛不相信这突如其来的变故,片刻之后,扑倒在地,恰恰扑在赶来的苏绣脚前。
他努力拽着苏绣的脚,沙哑着声道,“阿姐,我一切为了苏家。”
“阿弟。”苏绣忙抱住苏络唤道。
苏络又挣扎了两下,便咽了气。
“陈克己。”云中锦努力爬向陈克己,将他抱在怀里,拼命摇着,“陈克己,你醒醒。”
“阿锦,我好后悔,不该隐瞒,其实我已经查出了,京里的高官,有姓武的,也有我的旧日恩主……阿锦,你知道吗,我拼命努力想抢先查清案子,只是为了能够配得上你,阿锦……以后克己不能陪你一起查案了,你要多保重。”
陈克己的一只手指着心口,在云中锦耳边道,“带鱼头……”
努力睁大眼睛,久久凝望着云中锦,仿佛要将她牢牢记在心中。
渐渐地,他的目光泛散开来,终是在云中锦怀中闭上了眼。
“陈克己,克己……你放心,我会继续查下去的,一定会的。”云中锦喃喃地呼唤,但陈克己再无回应。
“阿弟,阿弟。”那边厢,苏绣亦抱着死去的苏络痛哭失声。
“原本可以不要这样的。”云中锦抬起泪眼来,说道,“你若肯早听我劝,这一切就不会发生……”
“云中锦,现在你满意了吗?这就是你要的结果吗?”苏绣打断了云中锦道。
“甄有德已经死了,你来走个过场就可以结案,为什么非要揪着我苏家不可?苏家的日子才刚刚好起来,你为什么一定要毁了苏家?”
“云中锦,我恨你。”苏绣恶狠狠盯着云中锦,幽声道,“我苏绣此时此刻以谯楼为证,从今往后,与云中锦誓不两立。”
(卷四完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