云中锦与苏绣吵得面红耳赤,陈克己劝也不是不劝也不是,正不知所措之时,忽听得窫窳的吼叫声。
云中锦如梦初醒,急忙奔出密室去,只见小鸡崽子骑在窫窳背上,见她来时,便朝她伸出一只小手来。
云中锦将竹笛递了上去。
“替我谢过娘娘,也谢谢你,如玉,此番这竹笛真是帮了大忙。”
云中锦说着,摸了摸窫窳的头,它竟然现出一抹子害羞的神情,,将头往她手上蹭了,还冲她嘤嘤了两声。
“窫窳兄说,谢谢你。”
小鸡崽子收了竹笛,朝着云中锦作了个揖,驾起窫窳飞腾而去,从此世间再无人见过窫窳,更无人知晓白发娘娘的下落。
“如玉,保重。”云中锦望着窫窳消失的方向,深深地揖了一礼。
“这太不公平,我毕竟收留了白发娘娘那么久,对她那么好,还……”
苏绣愤愤不平,差一点说漏了她圈养窫窳之事,连忙打住,改口道,“而你却一天也没有照料过白发娘娘,凭什么只借你竹笛还只谢你?”
“当你做任何事之前,就已经算计好了回报,那心思就已经不纯净,也就没有了回报的意义。”
“没有回报,哪个傻子要花心思投入?”苏绣嗤之以鼻。
“你赈济灾民,亦是算计好了回报,对吗?”云中锦抓住机会反唇相讥。
“除了我,还有谁会赈济百姓?靠官府那遥遥远期的赈粮吗?再则,我既然拿出了存粮赈济百姓,难道不应该得到回报吗?”
“你说过,你最不喜欢报恩之说。”云中锦道。
“小灯不喜欢,但苏绣喜欢。”苏绣将嘴一撇,“我也没让他们报恩,他们靠着我的施舍才能活命,仅仅是给我磕几个头唤我几声苏菩萨而已。佛说救人一命胜造七级浮屠,我救了不知有多少人命,若说有什么回报,那也是我应得的。”
苏绣振振有词,反教云中锦无言以对。
她无法否认,自江南水患以来,官府赈粮被劫,受灾的百姓与流民的确是依靠苏绣的赈济活下来的,这一点,苏绣功不可没。
“云中锦,即便你再不喜欢我,也不能否认我的功绩,这是连圣上都曾在金銮殿上亲口称许过的。”苏绣继续说道,言语中透着得意。
“是吗?圣上在金銮殿上说了什么,你都知道?果然能耐不小。”
苏绣顾左右而言他,“说句大不敬的话,圣上英明,但赈粮迟迟发不到百姓手里,光有圣恩有何用?民以食为天,谁给他们吃的,谁就是他们头顶上的一片天,我就这么一点点能耐而已。”
“民以食为天……”云中锦喃喃重复着,不由地攥紧了手中的那张盐引。
苏绣的视线也随之朝盐引一瞥,心头紧了紧,同时也闭上了嘴。
此后从海岛回到漕江的路上,两人之间再无只言片语。
只是,苏绣的视线时常瞥过云中锦手背上的伤,欲言又止。
偏偏此时海岛上传来女子为死难情人祭典的歌声,“若相亲,何相离。既相离,何相思。既相思,何相弃。噫,早知永相离,何与常相忌……”
歌声如泣如诉,哀怨婉转,道尽了女子与情郎之间既相亲相爱又常常相互猜忌,而今天人永隔,再无处诉衷肠之苦,闻者摧心挠肝。
云中锦与苏绣默默相望,无言地转过了脸去。
虽然此刻她们近在咫尺,但都觉得,彼此已经相离甚远了,悬崖上那一霎那的生死生依,已如隔世一般遥远。
……
此番攻岛,苏绣的算计也不能说完全没有回报,毕竟虫爷已经在她的算计之中灭亡,而且是名正言顺的,由云中锦所带领的官军剿灭的。
从这一点来说,苏绣于内心里暗暗地感谢了侯一春一番,没有他的石船那么一撞,又怎能让虫爷以蛊女炼丹一事彻底暴露在云中锦的面前?
苏绣只是浅浅地推波助澜一番,秘宗便灰飞烟灭,她总算是了了一桩心愿。
随着秘宗的覆灭,漕江城里的格局发生了重大的变化,苏绣如愿以偿将所有秘宗的产业收归漕帮,此番可谓是她一家独大了。
加之全城百姓皆受她的赈济恩惠,更是视她如菩萨真身,但凡她现身施粥棚,便是黑压压跪倒一片叩头如捣蒜,就连知州喻大人都对她甚是佩服,满城皆荡漾着她志得意满的笑声。
而事实上,笑声并不能掩去她内心的不安,笑得愈大声,心跳愈加快愈是乱如麻。
她很清楚,云中锦在她面前扬起那张盐引意味着什么,那是对她最后的警醒。
盐引乃由户部签发给各州,再由各州分发给各大商户的,自然也是甄有德的生财利器,做为跟随甄有德多年的师爷,苏络不可能不知道盐引的秘密,她再继续装傻充楞亦难以隐瞒下。
但她仍然不打算把苏络交出去,这不仅仅事关漕帮的面子,也因为苏络确实掌握着甄有德至关重要的秘密,同时这也是上头那只撑天大伞的秘密,涉及的高官非同小可,一旦苏络落到云中锦的手里,上头绝对不会放过他,那么苏络唯有死路一条,逃出去或者还有一线生机。
这些日子,云中锦并不在州衙里看甄有德的那些无用的烂账,而是领着陈克己在城里城外及海滩瞎逛,美其名曰“散心、养伤”,看似无所事事,但对于苏络的缉捕一点也没有放松。
也正如云中锦一直以来所判断的那样,苏络就被藏在城里从未离开过。
因为她太了解苏绣了,断定苏绣绝舍不得苏络受颠沛流离之苦,只有在自己目力所能及之处才能放心。
因而对苏络的搜寻是外松内紧,在漕帮总坛与苏家小栈都布置了人手,只暗中盯着,而无任何动静,如此,就已经足够让苏绣惶惶不安了,她的目的就是要逼得苏绣主动把苏络交出来。
但她万万没能猜到,苏绣将苏络藏在了漕帮总坛她自己闺房的内室之中,尽管苏绣有意让她搜过一次漕帮总坛,她也曾进入过苏绣的卧房查看,却什么也没有发现。
她们对彼此都了解,同时又都太过自信,苏绣断定云中锦会再次搜查漕帮总坛,但不会再搜她的卧房,因而就这么大大方方地将苏络藏在了她的内室之中。
此时苏绣应对好了外头的一摊子事,回到总坛卧房内,刚刚坐下来歇一口气,却见一盘撬好的锅盖,一枚枚端端正正摆在她的面前。
“阿弟,你这是做甚?”
苏络笑道,“躲在这密不透风的屋子里,憋闷得紧,小饭勺也好几日不来看我了,也不知道她忙些啥?左右我也没别的事做,就撬好锅盖给阿姐吃。”
苏络躲在密室多日,所见之人除了苏绣,唯有君无虞,苏绣严令不得泄露小饭勺之事,因而苏络至今不知道小饭勺已死。
苏绣满面含笑,拿起一枚锅盖递给苏络,自己则拿着壳放进嘴里吸贝汁。
“阿姐。”苏络将贝壳抢了过去,说道,“从小到大,我只道阿姐从不吃贝肉只吸贝汁,却不知阿姐是自己舍不得吃,全让给我们吃的。阿姐,如今我们已经挣下了泼天的家财,想吃锅盖随意吃,这回就让阿弟伺候阿姐好好地吃一回锅盖,好不好?”
苏络说着跪了下来,挖出贝肉捧到了苏绣面前。
“好,好阿弟,阿姐没白疼你。”苏绣将贝肉放进嘴里细细地嚼,边吃边落泪。
“阿姐,君无虞都跟我说了,虫爷那老东西临死还摆了我们一道,给云中锦留下了一张从永胜抢去的盐引,现在她已经盯上了盐引的账了。阿姐,不如你把我交给云中锦吧,左右我一人全部承担下来,免得她一直盯着你。”苏络说道。
苏绣摇头,“你以为云中锦要的是你吗?她要的是你阿姐我。要是你落在她的手里,我能逃得了干系吗?”
“可我一直这样躲着也不是办法,搞不好还是会牵累到阿姐。”苏络指着锅盖说道,“阿姐,我们是不是该掀锅盖了。”
“不行!”苏绣明白苏络的意思是要杀云中锦,断然否决。
“阿姐,你能不能不要再感情用事啦?她都要置你于死地了,你还对她心慈手软,到时候吃亏的就是你了。”苏络急得跳脚。
“阿姐你要知道,她早就不是你的好姐妹了,她与我们本就不是一条道上的,现在更是死敌。如今的情势,是有她没我们,有我们没她。”
“不行就是不行。”苏绣仍旧摇头反对,“这样吧,既然她与你不能在漕江两立,那我想办法送你离开漕江便是。”
“云中锦一直死盯着总坛,我怎么出得去?”
苏绣想了想,目光落在那盘锅盖上。
“我请她来吃锅盖,求她放过你。这边厢让君无虞带你离开总坛,他有飞檐走壁的功夫,避开云中锦那些眼线不是问题。码头上有我常年备着的小船,船夫铁头会送你离开漕江。一出漕江,你便能自由自在远走高飞,记住,千万莫回头。”
“阿姐……”苏络悲泣道,“我走了,往后只有阿姐照料大姐了。”
“只要活着,往后我们姐弟总有团聚的时日。”苏绣叹道,“诶,挣了这么多银子,却不能一家人团聚享天伦,真不知道挣这些银子来做甚?”
“可是,我们都走不了回头路了。”苏绣悲声苍凉,不知为何,此时此刻她忽然想起云中锦说的吃三鲜粉的故事。
最初,她也只是想让家人能吃上一碗美味的三鲜粉而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