漕江城几乎被出殡的鞭炮声震碎。
苏绣敞开漕帮总坛的大门,为苏络办了个声势浩大的葬礼,又是百人诵经念咒又是请巫师跳大神,码头上招魂的大戏整整连轴唱了七天,直到头七这一天热热闹闹地出殡。
昔日苏绣初掌漕帮,给她爹送葬时已是非同凡响,今日的苏绣更比六年前的风头更甚,那些受她施粥建棚之恩的百姓和流民,都自发地来给苏络送葬。
知州喻大人亦亲自上门吊唁,辖下的县令们甚至抢着扶棺举白幡。
他们都说苏菩萨的家人,就是他们的家人。
可笑的是,此时大街小巷及州衙前,仍张贴着苏络的通缉令。
对于人们来说,苏络是否与甄有德同流合污并不重要,重要的是,他是苏菩萨的弟弟。
可人们忘记了,苏菩萨之所以成为苏菩萨,是因为江南大灾,她对百姓的赈济方才得此美名,而江南大灾的罪魁祸首是甄有德,苏络做为师爷,为甄有德做了那么多假账,他又怎么能逃得了干系?
但人们并不觉得自己本末倒置,他们有着最简单的想法,那就是抱紧菩萨的大腿,就有粥喝有鱼棚住,不至于饿死冻死在逃荒的路上。
因而苏络出殡的队伍是愈来愈壮大,愈来愈热闹,个个悲天抹泪,如丧考妣。
苏绣更是向云中锦示威似地,故意领着送葬的队伍从州衙门前经过,停在门前多放了两大串鞭炮,吹吹打打哭哭闹闹盘桓了一柱香的功夫,见云中锦始终未露面,这才悻悻地离开,送苏络去海葬。
漕江人的规矩,横死之人只能海葬喂鱼,六年前的苏绣爹如此,而今苏络亦如此。
原本要送苏络离开漕江的小船,成了他最后通往大海深处的沉舟。
“阿弟,阿弟。”
苏缨原本就因阿爹的死受了刺激,而今再次送至亲之人离开,同样一幕在眼前重现,精神愈加恍惚不济,一会儿口中喃喃,“阿弟,饭做得了,快回家吃饭啦。”
一会儿又象是突然想起了什么,嚷嚷着“造孽,造孽啊”头也不回地狂奔而去。
苏绣无力亦无暇顾及苏缨,望着载着苏络的小船随波飘远又渐渐地沉入海中,她的心亦跟着一点一点往下沉。
童年的苏络在向她招手,她不由地一步步向海走去。
“帮主。”君无虞匆忙而来的唤声惊醒了她,随后在她耳旁低语了几句。
苏绣抹去了眼中的泪水,目光渐渐变得阴狠毒辣。
……
此时在谯楼边正举行着另一场葬礼,两名衙差将墓碑立好之后,就离开了,唯剩下云中锦一人在墓碑前久久地伫立。
她没有按漕江的风俗为陈克己进行海葬,而是将他葬在了谯楼边,且是最为显眼的位置。
一则,陈克己不是本地人,不必按漕江风俗入葬。
二则,云中锦要让所有漕江人明白,陈克己是个铁骨铮铮的好汉,是为缉捕苏络而牺牲的英雄,即便他的墓前冷冷清清,也依然比苏络显得高贵。
她抚着墓碑上新刻的“陈克己”三个字,忆起与他相识以来的点点滴滴。
第一次在刑部见到他,便是先闻爽朗的笑声后见到人的。
印象中,他对她永远是大大咧咧地笑脸相对,无论她是刑部九品知事还是被贬街头捉贼,他都陪伴于左右。
此番奉旨下江南查案,他更是视她的使命为己任,一如既往地紧紧追随。
一开始,她对他是十分嫌弃的,可不知不觉中,他已成为她不可或缺的左膀右臂。
她知道案子凶险,想过自己会因此而殒命江南,却从未曾想过,会把陈克己永远留在了这里。
陈克己对她向来坦率,能够让他有所隐瞒的,大概也只有他临终所说的,武姓高官,以及他的旧日恩主了。
陈克己的旧日恩主,乃已经告老还乡的前任户部尚书林荃,眼下户部由侍郎云知秋主持,相信他很快就会接任户部尚书之位。
虽然盐引成了甄有德敛财之器,但终究是户部签发的,这当中的因由与利益关系可想而知,她亦能理解陈克己为何对她有所隐瞒了。
与甄有德案相关的京城高官中有武姓,让她自然而然想到了自己的恩师,但她立即就否定了这个想法。
恩师的为人她是知道的,向来严于律法一丝不苟,她还曾经打趣说恩师与刑部大门一样四四方方循规蹈矩,大门前的石兽有可能移位而恩师绝不可能出格。
记得有一回师娘的娘家侄子因为与人争执,将人殴打致残,按律当处三年以上十年以下监禁,师娘求恩师对侄子手下留情,但恩师还是能坚持按律处置,并以情形相当恶劣为由判侄子十年监禁。
后来师娘之父以重金买通受害一方求得谅解,这才使侄子免于牢狱之灾,为此恩师整仨月不理师娘,从此不与她娘家人有所往来。
但凡受贿的官僚,无外乎是贪图利益与享乐,而云中锦从小到大在武府所见,虽说不是粗茶淡饭,但也从来是平平常常,没有锦衣玉食亦没有歌姬舞乐,恩师的两位公子亦恭谨谦和勤于学问。
云中锦无论如何都不肯相信,这样的恩师,与甄有德贪墨案会有甚么牵扯。
“这其间,一定有什么误会。”
她嘀咕了一句,倚着墓碑坐下,掏出了那张带血的纸页,小心冀冀地展开来。
纸页看起来皱巴巴又被摊平过,而后又被陈克己很仔细地折起来藏在怀中,纸页中间有一块浓墨,又被陈克己的鲜血浸湿,刚从陈克己的心口取出来时还带着点点温度,而此刻和他的鲜血一样变得冰冷透骨。
纸上画着几个符号,写着一些数字,最下边是一个开口坛子,亦跟着一些数字。
她已经对着这纸页苦思冥想七天,至今无法参透其中的奥秘。
“看起来象是被废弃的账页,可这圆圈,三角,门,四方形,开口坛子,这些究竟代表着什么?”
云中锦百思不解。
“可惜,没能早一步找到带鱼头。”她嘟囔了一句,敲了敲自己的前额,有些懊恼,有些沮丧。
那日陈克己临终说出“带鱼头”三个字,她心头便知此人非同小可,一经安顿好陈克己的遗体,便赶往带鱼头栖身的义庄,却只在一副棺材盖倾倒的棺材里,看到带鱼头含笑的尸体。
尸体尚有余温,显然是刚刚死去不久,有人抢在她之前带鱼头喂下了百笑散。
她在亥时来到谯楼时就见到了苏络,因而凶手不可能是苏络。
陈克己临终时,苏绣离她并不远,陈克己说的话,苏绣一定也能听到。
当时苏绣朝她撂下“誓不两立”的狠话,之后又与匆忙赶来的君无虞耳语了几句,或许苏绣就在那时候,指使君无虞杀了带鱼头。
带鱼头是甄有德特意从福江带到漕江来的仵作,她很清楚这其中必有缘由,她也知道带鱼头非常重要,因而让陈克己盯着,但她万万没有想到,陈克己竟然也会对她有所隐瞒。
陈克己在临终对她说出带鱼头的名字,并且指着心口的纸页,那便意味着,这张纸页与带鱼头有关,或者意味着,带鱼头知道这些符号和数字的秘密。
她有些遗憾未能及时发现陈克己的异常,如果她能更早些得到线索,或许纸页之谜已经解开,陈克己和带鱼头都不会枉死。
可惜,人算不如天算,她还是被苏绣抢先了一步将带鱼头灭了口。
现在,她可谓孤军奋战,只能依靠自己的力量,去解开这些谜团了。
“呵呵,每天对着一张带血的破账页,指望参破惊天的秘密不成?”
苏绣冷冷的声音从背后响起,她的身后,是手持大刀虎视眈眈的君无虞,再后面,便是手持铁锨撬刀的漕帮帮众以及普通百姓。
云中锦没有起身,依旧倚着陈克己的墓碑。
“你也知道这是账页?你见过?哦,我忘了,你家苏络是甄有德的师爷,惯于替他做假账,没准这账页就是出自苏络之手,你见过这样的账页也不奇怪。那么,苏大帮主,能否替本官解惑一二?”
“我见过如何,没见过又如何?”苏绣冷哼,“我来此,不是与你讨论这破账页的,是来告诉你,谯楼这块地是我漕帮的,非我漕帮人不得私占,更不得私自埋人。”
“笑话,普天之下莫非王土,谯楼乃国之土民之地,何时成了你的私产?”云中锦道。
“我说是就是,在漕江,我说一不二。”苏绣朝着身后一挥手,君无虞等人便一步步向前逼近。
“苏绣,你想怎样?”云中锦立即警觉起来。
“横死之人唯有喂鱼,不得留尸岸上,此乃漕江千年不破的规矩。”苏绣声冷脸冷。
“陈克己不是漕江人,也不是横死之人,他是为了缉拿案犯苏络而献出自己宝贵生命的,是个了不起的英雄,他有资格葬在这一片土地上。”
说到苏络,苏绣心头怒火腾地起来了,高声道,“什么英雄?他就是杀害我阿弟的凶手,凭什么我阿弟喂鱼他不喂鱼?来呀,把凶手的尸体挖出来,我们送他是喂鱼。”
苏绣一声喝叫,君无虞带领众人便冲了上来。
“想挖坟掘墓,先从本官的尸体踏过。”
云中锦一边护住墓碑,一边亮出了刑部的令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