姜舜暗暗叹了口气,心中虽然松动些许,可还是不禁腹诽道:明明是他家做错了事,怎的今日难做的人成了他?
想到顾巍这样一个爱面子之人今日这般低声下气,又联想到顾承曜这一年多来的殷勤不断,姜舜终究是心软了。
他眉目紧锁地将二人接连扶起:“当日之事实数孩子们年幼,打闹不知轻重,既阿离无虞,顾将军不必再放在心上。”
顾巍浑身威压十足的气质此刻褪去了大半,他站直身子大笑着说道:“其实早该如此,为了这口气,姜老弟可是多年未曾与老夫说过一句话!”
徐豫喝道:“你儿子将人家宝贝女儿推水里去了!你要人家对你如何客气?”
顾巍也不恼:“是这个理,今日也算是说开了,既无此芥蒂,我们不妨继续说正事,”顾巍眉头紧锁,“如今皇后娘娘也被困在宫中,幸而宫中还有些得力之人,前几日我得到消息,恒王还是想名正言顺,不到万不得已,他不会行最后一招。”
正因如此,顾巍才赶忙来与几人商议。
毕竟,姜离和那些公主们再尊贵也只能当做质子。
顾皇后之子才是恒王真正该忌惮并想早日除掉之人。
所以顾巍的着急也实数正常。
姜舜点点头:“既然如此,那我们还有时间。”
顾巍出声谋划道:“既然恒王想要名正言顺,待他以为功成那日,定会让我们到场见证,届时…”
这场宫变前奏持续了月余,终于在金国军队距离大昭宫城只剩十里的这天,恒王迫使陛下将几位老臣皆唤进宫来。
姜,徐,李,顾,林,李以及其余几位尚书皆被唤进宫,他们身着官服,天不亮时便踏进了宫门。
宁凌云正在殿中直直站立着,他的两条胳膊伸得笔直,任由宫娥为他穿上华丽的朝服。
这是他功成之日,所有的细节定要做到完美极致。
此时春日已完全到来,大昭京都中的气氛却并未如同春天这样生机明媚。
城中留存的老将们皆听命披甲守家,每门每户中,都有将军世家下发的武器以抵挡敌军,京中往日里只知享乐的子弟尽数拾起宝剑,连平日里只知吟诵风月的文臣,也拿起了长矛守卫家国。
满城尽可闻见“捐躯赴国难”的悲壮气息,昔日的胭脂甜香即将被硝烟与血腥取代。
往日尊贵无比的陛下此刻眼中尽是晦暗,他就那样颓唐地坐在龙椅之上,静静地等待着逆子的到来。
随着时辰将至,天之既白,宁凌云与几位大臣一同来到了大殿之上。
“诸位到得早了,不过也好,这样便不会落下每一场好戏。”宁凌云现在已经有些疯魔了,他的话语中尽是癫狂之态,今日他的妆面也极为夸张,很是有一种“人间已然留不住”的与天同齐之感。
除却林国公一脸谄媚地奉承外,其余几人皆默契地对视一眼不接话茬。
宁凌云倒也不恼,待他名正言顺地继承大统,便由不得他们这般放肆了。
此时的宁凌云很是有一种气定神闲大事将成的傲慢。
殿中。
“父君既知今日事,何不好好熟悉装扮一番?”宁凌云话中的轻快让宁玄的眉眼更冷了几分。
“如何?父君想好了吗?可要写传位诏书?”
宁玄面色冷冽,多日来的磋磨,他早已不复当时那般意气风发的模样。
甚至可以说是有些邋遢的狼狈。
他身旁的顾承锦更是一脸不忿,她十分憔悴愤怒的模样让宁凌云心里莫名有些快意。
宁玄那张往日威严无比的脸上今日多了些许早已预料到的死寂和疲惫,可在听到“传位诏书”后,他的面色顿时多了些顽抗的意味。
意识到这一点的宁凌云并不急:“哦?父君还未想好。”
“无妨,儿臣来帮帮父君。”说完宁凌云邪魅一笑,他本就长得老成,今日许是自以为好事将近,就连说话间都带了些引人注意的轻松,好像人一下年轻了几岁。
徐豫有些看不过去,他耿直出言道:“恒王莫要欺人太甚!陛下是你的父君啊!”
宁凌云嘴角轻笑着看过来:“徐将军,”他被徐豫吸引了目光,脚步轻快地向几人站着的方向走来,“莫急,待会儿还有好戏,如果现在就受不了了,一会儿干脆闭起你的眼睛吧。”
“来人。”
话毕,在众人的注视下,秦胥押着一人走进了殿中。
看清那人后,宁玄的脸上第一次出现了慌乱。
“安乐!”
安乐公主此时也狼狈得紧,他们已经月余未曾换过衣物了,此时的仪态自然不会好看。
宁凌云笑着从袖中掏出一柄匕首,走上前去:“父君的女儿中,就数安乐的性子最为活泼,”他走近了,那匕首尖端已经抵在了安乐细嫩的脖颈上,划出丝丝血痕,“父君果真忍心吗?”
“你个畜生!放开她!她可是你的亲妹妹啊!”宁玄大喊着,他再如何也未曾料到宁凌云竟然拿他的亲妹妹,他的亲女儿来威胁他们的生父!
宁凌云心中却闪过无尽的快意:“看来,这招有效。”
“父君还不拟定诏书吗?”
这一问,并不似方才那般轻快的语气,带了些着急的压迫感。
宁玄听后反而冷静了下来,他一收方才焦急之意,垂首伸手慢慢将皱了的衣袍拍得舒展。
陛下眼中尽是对这个儿子的嫌弃,他一字一句道:
“逆子!”
父与子向来是最深知对方的。
此刻,宁玄就是这般将言语化作利箭扎进了宁凌云心中最在意的部分。
他是金国公主生下来的皇子,他的背后有强大的金国,可也正是因为这样,他自己也清楚大昭陛下对他定是心存芥蒂。
金国与大昭一向不睦。
他也曾渴求,倘若父君真的毫无偏私将王位相传呢?
不过这都是少年时的天真臆想罢了。
随着年岁渐长,他逐渐意识到,陛下是不会将王位传给他的。
因为,大昭是不会让一个有强大到能与之为敌的母族的皇子登上大昭这至尊之位。
自从宁凌周出现后,他成长得太快了。
快到让宁凌云来不及应对,他便已成了宁凌周的手下败将。
他筹谋许久,付出良多。
宁凌周死了。
现在他是唯一一个可以荣登至尊的皇子。
可是,他的父君竟然并不想传位与他。
这激起了宁凌云心中最为阴暗的部分。
很好,你不愿予我,我便以这天下最强大的力量迫使你自愿将这位置拱手相让。
这是这个年少得志却在半路失意的皇子最大的反叛之情。
今日,便就是他以强势织起的陷阱收网之日。
他不急。
困兽之斗,总有筋疲力尽的一日,他耗得起。
此时,偏殿中。
姜离眼睁睁看着安乐被带走却无计可施,她心中默默地得出了结论:今日难道就是恒王逼宫之日?
她依旧端坐在角落,背靠着一尊已落灰的佛像,这是偏殿里一直供奉着的弥勒。
姜离是可以忍受这被囚禁之苦的,不过才一月而已,她前世可是被囚禁了几年之久。
更让她担忧的,是今日之结局。
都说弥勒佛是掌管未来佛。
不知诸佛在上,可否为这世间之人指条明路?
姜离伸出手,轻轻掸去佛头上的厚尘。
只凭手仿佛不够,她直接抄起自己本就不干净的衣袖,从其中寻到了一块干净的地方,将这颗佛头擦得一干二净。
耳边传来熟悉的冷笑声,姜离并不理睬,她依旧认真地擦拭着佛头。
“都到这种时候了,你居然还有闲心做这个?”苏婉婉尖细的嗓音落在姜离耳中,她置若罔闻。
“姜离,如果不是你非要与我抢夺秦郎,怎会落得这般田地?”
姜离终于忍不住了,她用在看一只蠢猪一样的眼神盯着苏婉婉,在苏婉婉得意的神情中淡淡说道:
“我从未与你争抢过,也并不想与你口中的‘秦郎’有任何瓜葛。”
姜离眼中的厌恶呼之欲出,她淡漠的样子让苏婉婉气急。
她蹲下,面色狰狞,目光灼灼,都这种时候了,姜离的脸还是难掩明艳,于是她更是伸手有力地抓紧了姜离的双肩:“就算你无意,但我能看的出来,他的眼神早就停驻在你身上许久。”
姜离被她晃得有些发晕,眼中仍旧是不屑一顾:“那是他的事,与我何干?”
天知道,姜离真的不想与秦胥有任何瓜葛。
听到“秦胥”这个名字,见到“秦胥”这个人,仿佛都已经是上辈子的事了。
按实际来说,确实已经是上一世的事了。
姜离淡漠的眼神彻底惹怒的苏婉婉,她双手用了大力:“不过,你也没什么好下场,你不是喜欢宁凌周那个短命皇子么?”
提到“宁凌周”,姜离的眼中终于有了一丝波动,只是现在,她不想从这个人的口中听到藏在她心底深处的名字。
注意到姜离的神色变化,苏婉婉又得意起来。
“当日,他指使李岑要将我二人活活炸死,可想到有今时今日他身死之结局?”
“你说,如若他九泉之下得知我们根本没死,会不会气得活过来?”
“哦我想起来了,他生前早已纳了王妃,如今就算变成了鬼,应当已经对你无意了吧?”
“哈哈哈哈哈哈……”
字字句句,苏婉婉都踩在了姜离的雷点上。
无人会跟姜离再提起与宁凌周有关的一切,她也刻意不再去想这些令她心痛的事情。
可是苏婉婉每一字每一句都深深地对准了她心底最不能触碰的部分。
姜离眼中猩红,说不清是对往日之事的悔恨遗憾还是对苏婉婉的恨意。
“怎么?”苏婉婉最喜欢看姜离这种崩溃无力的样子,不知为何,她好像总觉得在什么地方什么时间见过姜离这个样子。
她挑起姜离的下巴,欣赏着她眼里的破碎。
“尊贵的相府嫡女,也会这样沦为阶下囚。”
“啧啧啧,真是可惜了,这样脆弱的模样依旧倾国倾城,”她的笑意中淬着毒,“宁凌周是不会再看到了。”
姜离愤怒的双眸几乎要将苏婉婉燃烧殆尽,她大力想要挣脱苏婉婉的钳制,可是多日未曾好好休息进食,她根本无从抗衡。
苏婉婉冷哼一声,把姜离甩到地面上,紧接着又蹲下,拽紧姜离的衣领将她拽到身前。
“姜离啊姜离,事到如今,你还不明白为何我要与你不死不休吗?”
姜离不想答话,不是为了秦胥这个薄情的男子还会因为谁?
看着姜离毫不在意的模样,苏婉婉却是轻轻笑了,她将衣领松开,站起身来嫌弃的拍了拍双手,幽幽说道:
“你可知,多年前南水织造苏家?”
姜离仔细回想着大昭此前确实有家生意遍布天下的织造司,其工艺冠绝天下,京都中不少名门望族皆从南水订购布匹成衣,一时间风头无两。
苏家?
原来那家织造司是苏姓?
姜离的目光缓缓落在眼前女子身上,上下来回打量着。
“你不用这样看着我,”苏婉婉收了些许强势语气,她少有的有些悲凉地望着姜离,“你可知,朝夕之间,家族没落,从天上坠入炼狱的感觉?”
姜离内心有些不安,她前世也只知苏婉婉此前也是大户人家的女儿,只因为家族没落,不得已才投奔姜府。
原来,她家竟是此前一直闻名在外的苏家织造。
苏婉婉本就生的柔婉可人,很是符合南方女子的特性。
此刻的她更是带了些追忆过往之事的无力与经历巨变之后的苍凉。
姜离正在思索苏婉婉此刻讲这些意欲何为,便听见苏婉婉由苍凉转入愤恨的话语:
“当日若非你爹向圣上提议‘整治江南贪腐’,我苏家又怎会败落!”
姜离想起来了,多年前,爹爹却是以“整治江南贪腐”为名,在朝堂上呈递密奏,称南方织造贡品长期以次充好,且与走私海商勾结牟利。
爹爹派人查了账册,其中记载的布匹蚕丝染料采购价格异常、贡品数量与实际产能不符,这些就足够苏家从云端跌落了。
更致命的是,因着大昭当日推行“官督商办”新政,将江南织造收归工部直管,这做法表面上是为大昭增收,在苏家人看来,实则是切断了苏家世代经营的原料渠道与销售网络。
一纸政令下来,苏家几代积累的人脉与产业瞬间化为泡影。
姜离冷笑道:“若非你苏家账目不符,走私次贡,与当地官僚同流合污,怎会查出问题?”
此等利于国策之事势在必行,并非爹爹一人之力便可倾覆一大家族。
若非圣意,岂会如此。
苏婉婉眼中是滔天的恨意,声线提高了几度:“那又如何?那又如何?”
“全大昭遍地商铺,我就不信只单单我一家如此?”
“若非姜舜老贼专向陛下提议拿我苏家杀鸡儆猴,我怎会落得这般田地?”
姜离只是冷静地看着苏婉婉失控发疯。
她知道灭族之恨,所以此刻似乎也能理解苏婉婉几分。
只是,这不是她持恨报复的借口。
姜离眼中尽是看透一切的释然。
她听见自己的声音坚定地说:“天子治国,自有侧重,且治国之策,如黑夜行路,无人知晓这条路是否正确——”
“你别用国之大道来劝我!”
“若是换了你,你难保不会比我更疯狂!”
姜离想要否认地摇摇头,她仔细回想着苏婉婉的话。
若是换成她呢……
若是她与苏婉婉易地处之呢……
姜府满门,一生荣耀,早在前世之时早已化作齑粉,不复存在。
她姜离早就被秦胥算计,囚禁多年,最终,惨死。
她怎会不疯狂呢?
现在姜离终于明白为何苏婉婉前世定要将姜府全盘覆灭。
她终于懂得原来苏婉婉并非是为了那个男人。
而是那个男人可以帮助她达成复仇的目的。
姜离心中冷笑着,秦胥啊秦胥,枉他当年为了苏婉婉而舍弃姜离,他定是从未想到过苏婉婉真正的目的所在。
苏婉婉眼底猩红,她的目的就快要达到了。
待恒王上位,秦胥定然会受重用。
届时,所有她想要的一切,包括姜府,都会如她所愿。
想到这,苏婉婉不禁有些疯狂的雀跃,她已经等不及了。
等不及看到大仇得报的那日。
姜离看出了她有些癫狂的喜,她不想过多介入旁人的因果。
她只是冷静地说:
“苏婉婉,其实你从未弄明白自己的路,在哪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