宁凌周知道,在这一刻,极度的坦诚是最为打动人的。
于是他平静地、条理清晰地讲述了自己幼年失祜独自在深宫中如履薄冰的那些岁月。
那些无助的,悲惨的时刻被他以一种平静得云淡风轻的语气讲出,仿佛在告诉自己的生父:你看,我独自一人熬过了这么多苦难,我厉不厉害。
仿佛一头受伤的小兽带着战胜对手的勋章向久别重逢的长辈炫耀着。
他又讲述了母亲是如何在大昭后宫被冷落、被排挤、被暗算,最终说道她郁郁而终时的凄凉,宁凌周不自觉带了些浅浅的哭腔。
他的叙述冷静克制,却字字如刀,割在龙云的心上。
当听到婉慈在冰冷的宫殿中孤独离世,只留下一个顶着他人之子名分、艰难求存的稚儿时,龙云眼中的怒火几乎要喷薄而出。
“大昭…朕与他不共戴天!”龙云从牙缝里挤出这句话,每一个字都带了无比沉重的仇怨。
他枯瘦的手指几乎要嵌入宁凌周的手臂,“孩子,苦了你了…是孤的错!是孤的错啊!”
他再次将宁凌周紧紧搂住,仿佛要将这几十年的亏欠都揉进这个拥抱里。
“从今往后,有朕在!谁也不能再伤你分毫!南疆,就是你的家!孤…孤就是你父亲!”
从此,南疆宫廷里,多了一位身份超然、圣眷无双的年轻“门生”宁凌周。
而在南疆帝龙云幽深的寝宫和御书房里,则多了一份迟来了数十年、小心翼翼却又无比深沉炽热的父子亲情。
这份亲情,是他们彼此最深的慰藉,也是搅动南疆乃至整个天下风云的起点。
自那惊心动魄的相认之夜后,宁凌周的身份在南疆宫廷内外,发生了翻天覆地的变化。
在只有心腹宫人在场的寝宫或御书房深处,龙云不再称他为“宁卿”或“凌周”,而是带着一种补偿性的、甚至有些小心翼翼的亲昵唤他“周儿”或“吾儿”。
宁凌周则恭敬地回应“父君”。
龙云的目光几乎离不开这个失而复得的儿子,他常常紧盯着他怀念着那个久别无法得见的爱人。
若是婉慈还活着……
想到周婉慈,他会加倍地对宁凌周更好些。
他会命御膳房精心准备宁凌周随口提过喜欢的点心;会在批阅奏折疲惫时,看着侍立在一旁的宁凌周,让他坐下歇歇;会在他告退时,忍不住叮嘱一句“天凉,多加件衣裳”。
这些细微的关怀,笨拙却真挚,是帝王之尊下难得流露的父爱。
龙云会主动提起他与周婉慈的往事,那些明媚的、只属于他们两人的南疆春日,婉慈绣帕上的花样,她爽朗的笑声…
每每提及,龙云浑浊的眼中便会焕发出一种奇异的光彩,而宁凌周则安静地听着,从这些碎片中拼凑着多年未再谋面的母亲的鲜活形象。
同时,龙云也迫切地想了解宁凌周的一切,他的喜好、他的见闻、他在大昭的经历。
父子间的隔阂,在一次次私密的交谈中悄然消融。
龙云开始将宁凌周带在身边,亲自教导。
这不仅仅是帝王之术的传授,更是一个父亲对儿子毫无保留的倾囊相授。
他会指着奏折,分析朝臣派系,讲解南疆的边防要害、财政收支,甚至剖析自己当年的决策得失。
他会问宁凌周的看法,鼓励他说出自己的想法,哪怕与己见相左。龙云眼中流露出的赞赏和欣慰,是任何臣子都无法获得的殊荣。
父子二人深知,宁凌周的真实身份一旦曝光,必将引起轩然大波,甚至动摇国本。
大昭那边更是无法交代,可能引发战争。
因此,对外,宁凌周的身份被龙云巧妙地定位为“天纵奇才、深得帝心”的“陛下门生”。这个身份足够尊贵,足以让他在南疆宫廷站稳脚跟,享受特权,又不至于过分扎眼。
龙云在朝堂上毫不掩饰对宁凌周的器重。
重要的议政场合,宁凌周常侍立在龙云身侧;棘手的政务,龙云会点名询问“凌周,你有何见解?”;一些不涉及核心机密的差事,也会优先交给宁凌周去办,美其名曰“历练”。
这种明显的偏爱,让宁凌周的地位迅速超越了所有同龄的宗室子弟和青年才俊。
朝臣们虽不知内情,但都明白这位“宁公子”是陛下心尖上的人,不敢怠慢,争相巴结。
宁凌周也极其聪明地扮演着“门生”的角色。他在公开场合对龙云的恭敬无可挑剔,执弟子礼甚恭。
提出的建议既显才智,又不会锋芒毕露到盖过重臣。
他谦逊有礼,进退有度,迅速赢得了不少务实派官员的好感。他利用龙云给予的特权,不动声色地培植自己的力量,熟悉南疆的军政体系,为未来做着准备。
在朝堂之上,在宴会之中,父子二人一个眼神交汇,便能传递千言万语。
龙云看向宁凌周时,那眼底深处藏不住的骄傲与慈爱;宁凌周回应时,那份超越君臣的孺慕与忠诚。这份隐秘的温情,是他们共同守护的秘密,也是支撑他们在波谲云诡的宫廷中走下去的力量。
龙云将自己最隐秘的力量、最信任的暗卫首领,都逐渐交到了宁凌周手中。
一些关乎皇室秘辛、甚至龙云自己健康真实状况的信息,也毫不避讳地告知宁凌周。
这种信任,超越了帝王对臣子的信任,是父亲对儿子毫无保留的托付。
龙云不止一次在只有父子二人时,紧握着宁凌周的手,眼中闪烁着复杂的光芒:“周儿,南疆…孤亏欠你和你母亲的,太多太多。这江山…未来终究要交到最值得托付的人手上。你要争气!替孤…也替你母亲,好好看着这片土地!”
这几乎已是明确的储位暗示。
宁凌周能感受到龙云话语中的急切、愧疚以及深沉的期望。
这份沉甸甸的期许,既是压力,也是动力。
南疆的秋日,带着几分肃杀。
宁凌周奉龙云密旨,前往南疆与西戎交界的边境重镇——砺石堡,督办一批关乎边防军备的紧要物资押运。
此事干系重大,涉及边防稳固与南疆帝对军队的掌控力,龙云将此重任交予宁凌周,既是信任,也是对其能力的磨砺与认可。
临行前,龙云在御书房中屏退左右,亲自为他系上御赐的护身软甲,枯槁的手指用力按了按他的肩膀,浑浊的眼中是毫不掩饰的期许与一丝不易察觉的忧虑:“周儿,此行山高路远,务必小心。事成之后,速归。”
“父皇放心,儿臣定不辱命。”
宁凌周目光坚定,行礼拜别。
他身着南疆高级武将的墨色劲装,身姿挺拔如松,眉宇间既有文臣的沉稳,又添了几分武将的锐气。
他不再是那个初入南疆、需要步步为营的“门生”,而是手握实权、深得帝心、前途无量的年轻重臣。
这份煊赫,自然成了某些人的眼中钉、肉中刺。
砺石堡位于险峻的鹰愁峡深处。
这是通往砺石堡的必经之路,两侧是刀削斧劈般的千仞峭壁,谷底一条湍急的河流奔腾咆哮,水声如雷,掩盖了许多细微的声响。
峡谷狭窄处,仅容两辆马车并行,地势极其险恶。
宁凌周率领着由南疆精锐禁军和户部押运吏员组成的队伍,押送着数十辆满载军需的大车,缓缓进入峡谷。
他骑在一匹神骏的黑马上,位于队伍中部,身边是数名龙云亲自拨给他的、武艺高强的御前侍卫。
阳光被高耸的崖壁切割,只在谷底投下斑驳的光影,更添几分阴森。
起初,是“流民”。
在峡谷最狭窄、转弯处,一群衣衫褴褛、面黄肌瘦的“流民”突然从崖壁的缝隙和乱石堆后涌出,哭喊着拦在队伍前方,祈求施舍食物和水。
他们人数不少,约有二三十人,瞬间堵塞了本就狭窄的道路,队伍被迫停下。
为首的禁军队长上前呵斥驱赶,宁凌周微微蹙眉,心中警觉陡升。鹰愁峡并非难民聚集地,此地出现如此规模的流民,太过蹊跷。
他不动声色地握紧了腰间的佩剑,目光锐利地扫视着这群人。
就在禁军队长靠近领头“流民”的瞬间!
异变突生!
那原本佝偻着身体、一脸哀求的“流民”首领,眼中骤然爆射出骇人的凶光!
他藏在破碗下的手闪电般探出,竟是一柄淬了幽蓝毒光的短匕,直刺禁军队长咽喉!速度快到极致!
“噗嗤!”利刃入肉的声音被峡谷的风声水声掩盖了大半,队长瞪大双眼,捂着喷血的喉咙倒下。
这仿佛是一个信号!
所有“流民”瞬间撕下伪装!
他们动作矫健如豹,哪里还有半分饥民的孱弱?
破衣烂衫下是紧身的劲装,藏着淬毒的匕首、小巧的机弩、甚至还有能喷射毒雾的竹筒!
他们如同饿狼扑食,悍不畏死地冲向队伍的核心——宁凌周!
目标极其明确!
“保护公子!”宁凌周身边的侍卫反应极快,瞬间结成战阵,刀剑出鞘,寒光乍起!
“叮叮当当!”兵刃交击声、惨叫声、毒雾喷发的嘶嘶声瞬间在狭窄的空间内爆发!
刺客们显然是死士,招招致命,以命换伤,完全不顾自身安危。他们的匕首刁钻狠辣,专攻下盘、关节和要害,毒雾更是无差别攻击,瞬间放倒了几名靠前的禁军和吏员。
宁凌周眼神冰寒,手中剑光如匹练般展开!
他的剑法得自大昭宫廷秘传,又经南疆顶尖高手调教,兼具凌厉与诡谲。
剑光过处,带起一蓬蓬血雨,两名扑到近前的刺客咽喉被瞬间洞穿!
然而,刺客人数众多,攻势如潮,侍卫们虽勇猛,但在猝不及防下,瞬间陷入苦战,不断有人倒下。
就在宁凌周等人被近身死士死死缠住,无暇他顾之际!
“咻咻咻咻——!”
刺耳的破空声从两侧悬崖顶端响起!那是强弩发射的弩矢!数量之多,如同骤雨!
这些弩手显然早已埋伏在崖顶,居高临下,视野极佳!他们使用的并非普通弓弩,而是威力巨大的破甲重弩!
弩矢粗如儿臂,箭头闪烁着乌黑的光泽,显然是特制的破甲锥!
目标只有一个——宁凌周!
弩矢撕裂空气,带着毁灭性的力量倾泻而下!覆盖了宁凌周及其周身数丈范围!
这是真正的绝杀之局!
“公子小心头顶!”一名侍卫目眦欲裂,奋不顾身地扑向宁凌周,想将他推开!
噗!噗!噗!
晚了!太密集了!
数支恐怖的破甲重弩矢狠狠地钉穿了扑来的侍卫,余势不减!
一支弩矢擦着宁凌周的肩膀飞过,带起一溜血花,撕裂了龙云赐予的软甲!
另一支则狠狠地贯穿了他座下黑马的头颅!
战马惨嘶一声,轰然倒地!
宁凌周在战马倒地的瞬间,凭借惊人的反应力腾身而起,在空中挥剑格挡!
“铛!”一声巨响,火星四溅!一支弩矢被他险之又险地格开,巨大的力量震得他虎口崩裂,长剑几乎脱手!但更多的弩矢呼啸而至!
噗嗤!一支弩矢洞穿了他的左小腿!剧痛袭来,他身形一滞!
噗嗤!又一支弩矢狠狠地扎进了他的右腹!巨大的冲击力将他整个人带得向后踉跄数步,重重撞在一辆物资车的车辕上!鲜血瞬间染红了墨色的劲装!
“呃啊!”宁凌周闷哼一声,剧痛几乎让他窒息。他能感觉到冰冷的金属在体内搅动的撕裂感,以及毒素迅速蔓延带来的麻痹和灼烧感!弩矢有毒!而且是见血封喉的剧毒!
“公子!”剩下的侍卫们发出绝望的怒吼,拼命想冲过来,却被悍不畏死的近身刺客死死缠住,甚至被崖顶射下的弩矢一个个钉死在地!
宁凌周背靠着物资车,口中溢出黑血,视线开始模糊。
他看着浴血奋战、一个个倒下的忠诚侍卫,看着那些眼神冰冷、如同杀戮机器的刺客,心中一片冰冷,却又带着一丝奇异的了然。
“大昭…顾氏…”
他咳着血,嘴角却勾起一抹冰冷的、嘲讽的弧度。
这场精心策划、不惜代价的绝杀,来自哪里,他并非全然不知。
为了那个刚出生的皇子,为了扫清“大昭血脉”的障碍,远在大昭的顾氏一族,终于对他这个“余孽”伸出了毒牙!
他们不仅要他死,还要他死得彻彻底底,不留一丝痕迹!
就在他意识即将沉沦之际,他看到崖顶那些弩手,并未停歇。他们迅速更换了弩匣,这一次,瞄准的不是他,而是他背靠的那辆物资车——以及周围堆放着其他物资车的区域!
那些车上,装载的根本不仅仅是军需!
其中几辆,掩盖在普通物资下的,是顾家通过极其隐秘渠道提前埋下的烈性炸药!目的,就是为了确保万无一失,彻底抹去一切痕迹!
宁凌周瞳孔猛地收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