城主府的书房内,烛火摇曳,映照着墙上悬挂的南疆地图。
宁凌宣亲自斟了一杯茶,推到宁凌周面前,笑道:“八弟,多年不见,你倒是愈发深沉了。”
宁凌周接过茶盏,指腹轻轻摩挲杯沿,淡淡道:“五哥不也是?当年被贬至此,如今却成了最得民心的城主。”
宁凌宣摇头失笑:“若非你暗中派人助我,我怕是早就死在这蛮荒之地了。”
二人对视一眼,皆从对方眼中看出一丝心照不宣的默契。
当年宁凌宣因母族获罪,被大昭皇帝贬至南疆,所有人都以为他会死在这瘴气弥漫的边陲之地。
可谁也没想到,宁凌周竟暗中派人送来物资、医者,甚至替他扫清了几次刺杀。宁凌宣不是蠢人,自然明白这位八弟并非无缘无故相助,而是另有所图。
但无论如何,这份恩情,他记下了。
“说吧,你这次来南疆,究竟想做什么?”宁凌宣直截了当地问。
宁凌周抬眸,眼底是闪动的寒光,他并不言语,只是这样紧紧盯着一脸和笑着的宁凌宣。
宁凌宣愣了一瞬,转而为宁凌周添了新茶,他不疾不徐道:“八弟若不信我,也不会一入境,便拿着此前我秘密寄到奕王府的令牌前来我这城主府。”
宁凌周扬眉笑道:“五哥果然与过往不同了,这南疆果真是磨砺人性的好地方。”
宁凌宣笑了,再说话时,便带了些久蛰已久的渴望与得见知己的兴奋:“八弟,你我二人不必如此生分。”
宁凌宣很是满意自己如今的模样,二人不由得回想起当日薛皇后反时,他还是一个只知道跟在母亲身后的懦弱皇子。
被强势推上逼宫皇位,可是他根本不渴望那权力的中心。
若是当初他能够目光长远些,成长的快些,母亲或许不会落得当日那般下场……
心中狠狠一叹,可是宁凌宣也是真正从心底感谢这个八弟。
自他被外放至此,本以为这是寸草不生的蛮疆之地,一开始他根本不懂得什么治城之策。
是宁凌周派了心腹来帮着他治理城池,他也是个好学的,一年下来,倒也有模有样起来。
这里远离权力中心,是宁凌宣一直向往的世外桃源。
他在这儿活得有声有色。
所以,一接到宁凌周即将到来的消息,他硬是开心的几日都睡不着觉。
宁凌周抬眸,深吸了口气,他眼底冷光微闪:“查清些困扰我多年的心结,以及——”他顿了顿,唇角勾起一抹凉薄的笑,“清理门户。”
宁凌宣神色一凛,他自是知晓宁凌周与他不同,他无甚雄韬伟略,伟大抱负,只想偏安一隅,种片菜地,怡然自得。
但既然宁凌周需要他的帮助,他也定会为他两肋插刀。
因此,二人相视一笑,默契地仿佛一对合作多年的好友。
李砚书站在厢房的窗前,望着院中那株老梅,指尖无意识地绞着帕子。
她知道,宁凌周从未信过她。
这次随他前来南疆,表面上是夫妻情深,实则……
“王妃,药熬好了。”侍女轻声提醒。
李砚书回神,接过药碗,苦涩的药气萦绕鼻尖。她垂眸看着漆黑的药汁,眼底闪过一丝挣扎,最终还是一饮而尽。
这药,是毒,也是解药。
若她不按时服用,体内的毒便会发作,生不如死。
而下毒之人,正是远在京都的尊贵之人。
夜深人静,城主府的暗室内,宁凌周负手而立,面前跪着一名黑衣人。
“殿下,已经查清楚了,王妃每月初五都会收到一封密信,信鸽来自京都。”黑衣人低声道。
宁凌周冷笑:“果然。”
他早知李砚书是京都中人安插在他身边的棋子,此次带她来南疆,就是为了引蛇出洞。
“继续盯着她,另外……”他眸光一厉,“查清楚南疆苗疆十八寨里,有没有人知道当年的事。”
黑衣人领命退下。
宁凌周走到窗前,望着漆黑的夜色,眼底寒意森然。
“以为派个女人就能监视我?”他低语,“可惜,这盘棋,执子之人,是我。”
翌日清晨,李砚书刚梳洗完毕,便听侍女来报:“王妃,殿下请您去前厅用早膳。”
她指尖微颤,面上却不动声色:“知道了。”
待她踏入前厅,便见宁凌周与宁凌宣正低声交谈,见她进来,二人同时止住话头。
“王妃来了?”宁凌周抬眸,语气温和,眼底却无半分温度。
李砚书福身行礼,柔声道:“殿下,五哥。”
宁凌宣笑着点头:“弟妹不必多礼,快坐。”
三人落座,表面上一派和谐,可暗地里,却各怀心思。
李砚书低眉顺目地喝着粥,心中却思绪翻涌——
宁凌周为何突然对她这般和颜悦色?
而宁凌周则只是淡淡扫了她一眼,说不清在思索什么。
南疆的晨雾弥漫着,还有些暗黑色的天沉沉压下来,城主府的马厩前已备好鞍鞯。
宁凌周一身墨色骑装,腰间悬着苗疆特有的短刃,指尖漫不经心地抚过一匹烈马的鬃毛。
“王妃昨夜睡得可好?”他头也不回地问道。
李砚书拢了拢披风,眉眼低垂:“托殿下的福,尚可。”
宁凌周轻笑一声,翻身上马,居高临下地看她:“托城主的福,方才饭间所说南疆有处绝景,名为‘断魂崖’,传闻崖下生着一种奇花,可解百毒。”他顿了顿,意味深长,“今日带王妃去见识见识。”
李砚书指尖微蜷——他是在暗示什么?
可她不能拒绝。
“妾身荣幸。”
入林后,宁凌周策马疾驰,李砚书紧随其后。
树影婆娑间,他忽然勒马,侧耳似在倾听什么。
“殿下?”
宁凌周抬手示意噤声,低声道:“有东西。”
话音未落,一支冷箭破空而来!
李砚书还未反应,宁凌周已纵身扑来,揽着她滚落马背。箭矢深深钉入她方才所坐的马鞍。
“刺客?!”她惊魂未定。
宁凌周冷笑:“南疆不太平,王妃可要跟紧了。”
他拽着她起身,趁她不备,掌心却暗中一翻,将一枚蜡丸塞进她袖中。
二人一路疾行至断魂崖。
崖边云雾缭绕,深不见底。宁凌周指向崖壁某处:“看,那就是‘解忧花’。”
李砚书刚上前半步,脚下的泥土却突然松动!
她身形一歪,整个人向崖外倾斜——
电光石火间,宁凌周一把扣住她手腕,猛地将她拽回。力道之大,让她踉跄跌进他怀里。
“王妃,”他低头,呼吸拂过她耳畔,“这花虽能解毒,但若采不好……可是会要命的。”
李砚书抬眸,正对上他幽深的眼睛——那里面没有关切,只有冰冷的审视。
她稳住心神,轻声道:“多谢殿下相救。”
宁凌周松开手,似笑非笑:“回程吧,天色要变了。”
回府后,李砚书独坐妆台前,指尖碾开那枚蜡丸。
绢帛上是顾巍熟悉的字迹:
“宁凌周已生异心,苗疆远离京师,汝若不能取信于他,便不必再留。”
落款处盖着顾家私印,甚至暗记都分毫不差。
李砚书盯着信,忽而冷笑。
——这封信暂且真假不论,宁凌周今日是在点醒她,“解忧花”便意味着解药,而自己若不知如何选择得到解药的途径,那么就会像今日跌落悬崖一般丧命。
且顾巍从不会用“汝”这般文绉绉的称呼,更不会蠢到在密信上盖印。
是试探,也是警告。
若她此刻慌乱,或急于向京都传信自证清白,便是自投罗网。
她缓缓将信纸凑近烛火,看它烧成灰烬。
三日后,城主府设宴招待苗疆十八寨的长老。
宁凌周特意安排李砚书坐在自己身侧,指尖摩挲着酒杯低声道:
“王妃可知,这些长老最恨什么?”
李砚书垂眸:“请殿下明示。”
“叛徒。”他轻笑,“特别是...伪装成盟友的叛徒。”
话音未落,一名长老突然拍案而起:“这酒里有毒!”
宴会大乱。
侍卫从李砚书厢房搜出未用完的毒粉,与酒中验出的成分一致。更致命的是——毒粉包上竟绣着顾家的暗纹。
“王妃还有何话说?”宁凌周冷眼旁观。
李砚书环视四周,苗疆人愤怒的目光几乎要将她刺穿。她突然明白,从狩猎那日起,这就是个死局。
黎明时分,李砚书被押往悬崖绝壁上的石牢。
宁凌周亲自锁上玄铁链:“这里风景甚好,正适合王妃静思己过。”
李砚书突然抓住他衣袖:“殿下难道不想知道,为何他们非要你死?”
宁凌周掰开她的手指:“你活着比死了有用。”转身时,袖中落下一只青瓷瓶——里面是三个月的解药。
当夜,石牢突发大火。
等侍卫赶到时,只余焦骨一具,腕上还戴着李砚书的玉镯。宁凌周凝视灰烬中未熔的金簪,嘴角微勾。
那根本不是李砚书。
十日后,京都收到急报:奕王妃染瘴气身亡。
皇帝在早朝上摔了茶盏,顾巍当场黑脸,李鹤直接吐血昏厥。
城主府密室的青铜灯树映得宁凌周半边脸晦暗不明,他指尖划过南疆舆图某处:“五哥可听说过苗疆十八寨的‘活人坟’?”
宁凌宣手中茶盏一顿,釉色青瓷映出他骤然锐利的眼神:“你要用那个囚她?”窗外忽有惊雷滚过,雨丝顺着瓦当砸在石阶上,像极了京都的暴雨。
“陛下和顾家既敢把眼线塞进本王寝榻之侧...”宁凌周突然捏碎掌中蜡丸,猩红药粉簌簌落在舆图之上,“就该料到有棋子成为弃子的一天。”
宁凌宣不置可否,他低声说道:“前几日,你托我办的事,有眉目了。”
宁凌周凑近去,二人密谈了好久,宁凌周的眼光越来越亮。
大昭京都,姜府。
姜离已然过了十七的年纪,在京都之中,这般年纪的女子确实该嫁人了。
她不再终日郁郁,可也说不上开心。
总之,最起码是处在平静之中吧。
这样也好。
姜离暗暗地叹了口气,窗边桂花疏疏而落,深秋已至,荷花残落,故人…也逝去。
“姑娘!”晴欢“哒哒哒”从外间跑来,沾染了一身桂花香气。
姜离懒得搭话,以往晴欢这般动作,定是那人又来了。
晴欢已然跑到姜离身边,凑到姜离身旁,颇有些疑惑地顺着姜离目光的方向看去,可最终什么都看不到。
“姑娘姑娘!”
“相爷喊您去前厅!”
姜离懒懒地收回远眺的目光,移到梨花木躺椅上悠然靠下,并不以为然。
晴欢又“哒哒哒”追到姜离身边,眼睛闪闪的。
姜离不耐烦地直接闭上了眼睛。
“谁家姑娘这般不爱理人啊?”
熟悉的温柔嗓音自外间传来,徐蔚柔的身影出现在屋中,晴欢仿佛抓到了救星,只有姜离不为所动。
一阵轻快的“哒哒哒”声。
“姑姑!”
稚嫩的嗓音叫得姜离心中一颤,她忙从躺椅上坐起,茫然平静的眼眸中终于有了一丝神采。
“战儿今日怎得来姑姑这里?”圆乎乎的小毛孩让姜离心下一暖,她顺手一捞,姜战就直接坐在了她的怀中,姜离左找找右翻翻,终于把自己腰间挂着的唯一一串晴欢打了络子的玉坠子拿下来给姜战玩。
徐蔚柔宛然一笑,如今也就只有战儿还能博阿离一笑了。
“姑姑病好些了吗?”姜战把玉坠子放置一旁,先关心姜离的病情,乖巧的样子让姜离不受控制地眼睛红了。
她有些下意识地看了眼徐蔚柔,小孩子哪会说这些话?
定然是徐蔚柔教他的。
可是看到徐蔚柔同样吃惊的眼神后,姜离惊愕了一瞬,转而低头温柔问道:“姑姑没生病,战儿莫担心。”她一边说着哄孩子的话,一边还轻轻将姜战眉间紧皱着的那一块抚平。
“姑姑骗人!战儿听到大夫说是什么‘心病’!”
“姑姑心疼吗?”
“战儿给姑姑揉揉!”
奶声奶气的奶娃娃,白润的小手径直伏在姜离的心口,轻手轻脚地打着笨拙的圈。
徐蔚柔悄然背身过去抹了抹眼角。
这一年来,父亲不知多担心阿离的状况,眼看她越来越消瘦。
可是心病无心药来医,只能默默地等待她自愈。
一家人为此操碎了心。
“姑姑不哭!”
姜离哭笑道:“姑姑没哭,战儿在,姑姑不哭了。”
姜离惊觉自己近期来爱哭得紧,在她发觉这种自我放逐的情绪已经影响到了家人时,她登时收了眼泪,把姜战放到一旁,站起身来十分歉疚地对徐蔚柔说道:“抱歉,让你们担心了。”
徐蔚柔的泪再止不住,奕王外放南疆已过去一年有余,姜离整个人仿佛瘦了一大圈,好似风中飘摇的残叶。
她笑着摇摇头:“说什么傻话,一家人不说这些。”
姜离吸吸鼻子,她听得出来这是安慰她的话,自己已然大门不出一年有余,这一年中任外间有什么风言风语,父亲和兄长都一一为她挡了去。
她也因此可得以喘息一时半刻。
见姜离精神稍稍好些,徐蔚柔向晴欢使了个眼色,晴欢得到授意便去陪着姜战玩儿了。
徐蔚柔拉着姜离坐在花格窗边:“今日父亲喊你去前厅,不为别的,是薛家和李家那两个孩子登门拜别。”
“拜别?”姜离拧眉。
徐蔚柔点点头,她压低了声音道:
“如今京中局势不甚明朗,顾皇后有孕后,顾家如今竟是略有些外戚专权之象了。”
姜离一年多未曾过问外间之事,没想到顾皇后才上位一年有余,便已有了身孕,饶是她许久不问世事,也能想到因皇后有孕,顾老将军定然不会离开大昭半步。
毕竟,顾皇后这一胎才是他们顾家最有力的底牌。
来日,陛下退位,若是皇位落入顾家之手,想必大家的好日子就都到头了。
徐蔚柔叹了口气:“如今你大哥常年在金国边境不得归,庭安因科考暂停整日跟随师傅于学中修习,霄儿这般习武之人除了前往沙场挣得军功之外,在朝中只怕无甚名堂可闯了。”
“所以,薛常景和李岑要同三哥一同前去边境么?”姜离皱眉问道。
徐蔚柔有些不忍,可是最终还是要让姜离知晓的。
她何尝不知,姜离闭门不出的这一年里,这两个好孩子三天两头便来登门作陪,只为博得姜离一笑。
只是大家都默契地对姜离心病的缘由闭口不提。
虽然未曾有人告知,不过徐蔚柔究竟年长几岁,略想一想,奕王大婚之日起,姜离便郁郁寡欢,一病不起,哪还有不知道的。
京都之中也传得沸沸扬扬。
国相嫡女,在奕王殿下大婚之际病倒,顾家那个又是个不知收敛的,可知众口铄金,不知传成什么样子了。
她虽希望姜离获得幸福,可奈何,奕王此人已然如镜中花水中月,远在南疆再无归朝之日。
如何算得良配?
姜离苍白的脸上闪过一抹犹疑,徐蔚柔冲着她温和笑了笑:“阿离啊,人与人之间的情意向来是世间最需珍惜之物。”
姜离眼眸微闪,在徐蔚柔蕴藏着无限温和力量的目光下,姜离略束了发便夺门而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