泪水决堤般汹涌而出,混合着嘴角被她咬破流出的血丝,咸腥苦涩。
她看着昏睡中这张俊美绝伦却令她心胆俱裂的脸。
这就是她喜欢过、又恨过、如今更是感到彻骨冰寒的男人。
他已有明媒正娶的妻子,李砚书,那位今夜本该独享他温存的王妃。
那她算什么?
知己?笑话!从头到尾都是欺骗!
情人?更不堪!
她竟然在新婚之夜,与旁人名义上的夫君,在这肮脏的密室里,用身体替他解那种药……
心中涌起的寒意比密室的墙壁更冷。
巨大的羞耻、愤怒、被欺骗的绝望,以及无法言喻的背叛感,几乎要将她撕成碎片。
她不能留在这里!
一刻都不能!
姜离猛地推开压在自己身上的宁凌周。
他沉重的身体软软地滑倒在地上,发出一声闷哼,眉头紧蹙,却依旧深陷在药力和失血后的昏迷中,对刚刚发生的一切无知无觉。
她颤抖着,忍着浑身上下如同被拆散重组的剧痛,手脚并用地爬开。
她不敢再看地上的男人一眼,仿佛那是世间最可怕的东西。
她慌乱地捡起地上被撕得不成样子的衣物,勉强裹住自己狼狈不堪的身体。
那支冰冷的发簪,她死死地攥在手心,仿佛那是唯一能让她保持清醒的利器。
一切穿戴好后,姜离忽地愣在了原地,额间细密的汗珠沁着女子此刻破碎的心,她颤抖着的双手握紧了簪子,目光转过来紧紧盯着陷入沉睡的那具身体,他的身上皆是血污,方才他背后的伤口那般可怖,竟然还能撑着将她折腾成那个样子。
一瞬间,姜离已然半跪在了宁凌周身前。
手中的簪子尖端早已精确地对准了宁凌周的胸口。
可是她却没有继续扎下去。
因为,在宁凌周的胸口处,赫然纹着一枚小巧的月牙。
与姜离收到的那枚月牙佩别无二致。
呵…呵呵…!
天意弄人!
姜离自嘲地笑了笑,红魅巫师的话响在耳边。
“助你重生之人的胸口处会被烙印一处月牙印记。”
视线渐渐清晰,此刻宁凌周胸口处的那印记不就是应了红魅法师所说?
意识到这一点的姜离浑身被激得打了个冷战,混着脸上的汗水滴滴滚落,一同熄灭的还有少女曾经跳动的心脏。
时宴是她今生唯一承认的知己好友,他教她习舞,带她看灯,与她饮酒品琴论天下。
宁凌周是她的表兄,护她多次死里逃生,她也曾,对他动情。
归来路上,她一直在责怪自己怎能这般轻易便换了喜欢之人,她还觉得是自己太过于心性不定,岂非负了时宴?
因此,归京后她并不敢面对时宴,她不知该如何去向时宴坦白自己已喜欢上了旁人。
她曾想向宁凌周表明心意,就在与时宴说清之后。
还未等她解决这一切,宁凌周早已被陛下赐婚,娶了王妃。
事情一波接着一波,她来不及伤心,就要出席本不愿面对的场合,只是为了时宴能安然无虞地出宫。
时宴是无事,婚宴也圆满结束,每个人都在自己应该在的命运里走下去。
只有她,一波未平一波又起。
现在竟然告诉她,时宴就是宁凌周。
他变换着身份在她身边这许多年究竟是为了什么?
前世今生,她姜离最讨厌的就是旁人的欺骗。
秦胥当时便满嘴谎言负了她,如今还要她重蹈覆辙吗?
起了杀心那刹,姜离不禁嘲笑自己竟然还会有些舍不得。
本想杀了他,可奈何,那枚月牙形印记便是宁凌周有恩于她的印证。
攥紧了华簪的手早已无力地垂了下去。
姜离认命地闭上眼,脑中尽是这些年的片段光影。
有关于时宴的,宁凌周的…
那些模糊却快乐的时光,是她前世今生为数不多的珍宝。
罢了……
姜离踉跄着走到密室门口,摸索着找到开启的机关。
石门无声滑开,外面房间的空气涌进来,带着一丝微凉,却丝毫无法驱散她心头的阴霾。
天边,已隐隐透出一丝青灰色的微光,黎明将至。
姜离最后回头看了一眼密室门口。
宁凌周依然昏迷在地,赤裸的上身布满伤痕和暧昧的痕迹,那张足以颠倒众生的脸在昏暗的光线下显得脆弱而无辜。
可这一切,在姜离眼中,只剩下冰冷的虚伪和令人作呕的欺骗。
她咬破了下唇,尝到更浓的血腥味,转身,决绝地冲出了这间充满了谎言和屈辱的小屋,如同逃离地狱。
天光熹微,姜离如同一个游魂,跌跌撞撞地回到了姜府的后门。
她避开所有人的视线,如同做贼一般溜回自己的闺房。
身上黏腻不堪,心更是千疮百孔。
她将自己狠狠摔进冰冷的浴桶里,用力搓洗着每一寸肌肤,仿佛要将宁凌周留下的所有气息、所有痕迹都彻底洗刷干净。
水很冷,却冷不过她心底的寒冰。
清莲舞坊,密室。
宁凌周是被浑身的剧痛唤醒的。
他艰难地睁开沉重的眼皮,映入眼帘的是冰冷的石壁和墙角微弱的长明灯。
记忆如同破碎的潮水,混乱不堪地涌来。
昨夜……他出宫后回到王府,喝下了王妃端来的一杯茶便意识模糊,慌乱中被人追杀,情急之下钻进了舞坊内,他似乎看到了……
姜离?
是她吗?
还是重伤濒死时的幻觉?
他挣扎着坐起身,牵动背后的伤口,痛得他倒吸一口凉气。
低头看向自己赤裸的上身,纵横交错的刀伤被粗糙地撒上了药粉,血似乎止住了。
然而,身上那些暧昧的红痕、抓痕,还有肩颈处那个清晰的、带着淤紫的齿痕……以及身体深处某些只有他才能够感知到的不同。
宁凌周的脑子“嗡”的一声!
不是梦!
昨夜那旖旎混乱、带着痛楚与极致欢愉的片段,并非幻觉!
那滚烫的肌肤,柔软的触感,压抑的喘息,还有……那一声破碎的呼唤……是真实的!
是谁?
他猛地环顾四周,密室里除了他自己,空无一人。
只有地上,凌乱地散落着几片被撕裂的、属于女子的深色衣料碎片。
姜离?!
这个名字如同惊雷在他脑海中炸响!
难道……昨夜真的是她?她怎么会在这里?自己又对她做了什么?
那些碎片般的记忆让他心惊肉跳,那疯狂而失控的占有欲……他不敢深想。
他慌乱地摸索着地面,寻找面具。
面具就在不远处。
他颤抖着将冰凉的银面覆在脸上,仿佛这层伪装能给他带来一丝安全感。
密室的门开着,外面房间空荡荡的。
他踉跄着走出去,屋内一片狼藉,打翻的酒壶,散落的物品……还有空气中,似乎还残留着一丝若有似无的、属于姜离的淡淡馨香,混合着情欲的气息……
宁凌周的心沉到了谷底,巨大的恐慌和一种难以言喻的复杂情绪攫住了他。
他低头,目光落在密室门口冰冷的地面上——一支通体莹白、簪头是玉茗花的羊脂玉发簪,静静地躺在那里,在熹微的晨光中,散发着冰冷而讽刺的光芒。
京都的梧桐叶又落了一茬,金桂开得泼泼洒洒,满城甜香混着胭脂水粉气,将秋日的凉薄都浸得暖腻。
朱雀大街上车水马龙,绸缎庄的新样衣裳引得贵女们驻足,茶楼酒肆里的说书人正讲着南疆战事的奇闻,连护城河上的画舫都多添了几盏琉璃灯,把夜景映得如同白昼。
这一切热闹都与姜离无关。
风口浪尖上的国相嫡女在奕王殿下大婚那夜宫门长街与顾小将军起了争执后便一直病着,再不见客。
自那日起,姜离再也没有见过任何人。
她从得知宁凌周便是时宴那日起,便像被抽走了魂魄。
起初是铺天盖地的恶寒,像腊月里的冰水从头顶浇下,冻得她连骨头都在发颤。
那些被“时宴”陪伴的日夜,那些推心置腹的言语,那些以为是知己的默契,瞬间都成了精心编织的骗局。
他为何要骗她?
是觉得她的真心可笑,还是这偌大的京城,不过是他棋盘上的一局戏?
这疑问像毒蛇,日夜啃噬着她的五脏六腑,恐惧则如影随形——原来她信任依赖了这么多年的人,竟戴着一张全然陌生的面具。
因此她称病闭门,推掉了所有邀约。
她不在乎了,不论时宴或是宁凌周,他们有何目的,她都不在乎了。
她不想知道关于他的一切。
可她自己根本不清楚,这么做只不过是想要麻痹自己,不去想那些令她痛苦的现实。
窗外的景致从春柳拂堤换到夏荷映日,再到如今秋桂满庭,她只隔着窗纱看那一方天空,看云卷云舒,看日升月落。
晴欢送来的精致点心原封不动,新裁的绫罗绸缎堆在箱底,连最爱的琴也落了灰。
她像一尊失了生气的玉像,终日坐在窗边,眼神空茫。
直到那日,听闻宁凌周被陛下外放南疆的消息,她指尖微微一颤,杯中茶晃出几滴,在素色裙摆上晕开浅褐的痕迹。
没有快意,也没有释然,只有一种近乎麻木的空洞。
他走了,带着他的秘密和欺骗,去往遥远的边地。
也好,这样就再也不用面对了。
恩怨或许可一笔勾销。
出征那日,姜霄一脸为难地递来口信,说是奕王殿下,托他约她在京都外十里亭一见。
姜离的心猛地一缩,指尖冰凉。
去吗?
见他做什么?
听他解释?还是看他最后一眼?
那些被欺骗的日子像针,每想一次就扎得生疼。
她想听他的解释吗?
听了又能如何呢?
他是带了王妃前往南疆,此后便可一对璧人在外快活。
如此还约她做甚么?
她纠结到日头偏西,才终于鼓起勇气出门,马车一路疾驰,扬起尘土。
可赶到十里亭时,只有萧瑟的秋风卷着落叶。
亭中空无一人,只有石桌上落着一层薄灰。
他终究是走了,或许是等不及,或许是……根本就没抱希望。
姜离扶着亭柱,望着通往南疆的官道,眼眶忽然就湿了。
不是为他,是为那段被辜负的时光,为那个曾经天真信任的自己。
从此山高水长,二人再无相见之日。
日子依旧不紧不慢地过。
半年后,姜府传来喜讯,弟弟姜灵瀚的妻子徐蔚柔诞下麟儿,取名姜战。
府里张灯结彩,处处洋溢着喜气,连素来严肃的父亲都难得露出笑容。
满月宴那日,所有人都以为姜离会继续称病不出,却不想她竟出现在宴席上。
她穿着一身素净的浅蓝衣裙,妆容淡雅,只是眼神依旧没什么光彩,像一潭不起波澜的死水。
她安静地坐在角落,看着众人围着婴儿嬉笑,名贵的金玉项圈在姜战脖颈间闪着光芒,姜离偶尔扯动嘴角,那笑意却未达眼底。
薛常景凑过来,故作轻松地问道:“这阵子顾家那个混账还常常来烦你吗?”自顾承曜宫门提亲后,便常来姜府的事已经传遍了京都,他想不知道都难。
这一年来,顾承曜三天两头便提着礼品登门,姜舜被他烦得整日出去寻徐将军躲避,早已成了全京都百姓津津乐道的事。
姜离面上纹丝不动,倒是茶飘散的热气氤氲了眼眸,顾承曜仿佛与幼时不同了,自称病以来,顾承曜每日都来,每来必带着整箱整箱的聘礼。
刚开始姜舜还一脸暴怒地将他赶出去,后来他来的次数多了,就连门口的护卫都换了一批,他还是可以轻而易举地来到姜舜的苍暮阁中。
到底是优秀的年轻将军,日久天长,他又惯会装得乖巧,姜舜倒是也改观了不少,最近竟还来问姜离的意思。
可是姜离的心并未有一丝波动。
她古井无波的眼眸中尽是看透人生的释然与解脱。
薛常景真是害怕有一日听见姜离出家的消息,他低声劝她:“阿离,过去的就让它过去吧,日子总要往前看。”
姜离端起茶杯,热气氤氲了她的眉眼,声音轻得像叹息:“常景哥哥,你不懂。有些东西碎了,就再也拼不回去了。”
薛常景抿着嘴,面上有些为难,可终究未能说出一个字。
是啊,京都还是那个繁花似锦的温柔乡,权贵们依旧在觥筹交错中谋求着前程,年少贵女们依旧在春日里扑蝶赏花。
可姜离的心,却在那个十里亭的午后,随着远去的马蹄声,彻底死了。
她像一具行走在人间的躯壳,看遍四季流转,却再感受不到半分暖意。
那满城的繁华,于她而言,不过是一场与己无关的热闹戏文,而她,早已不是那个会为戏中人物悲欢的看客了。
南疆边境,羌武城。
这座边陲古城静静地卧在群山环抱之中,宛如一方被时光遗忘的净土。
青石垒砌的城墙爬满藤蔓,城楼上悬挂的青铜风铃在微风中叮当作响。
当九州大地烽烟四起时,这里依旧炊烟袅袅,市井喧嚣,恍若乱世中的一处桃源秘境。
城中央,南疆王都最外围的这座城池正沐浴在晨光里。
街道两侧的竹楼鳞次栉比,身着彩绣的苗家女子背着竹篓穿行其间,篓中陶罐里不时传出窸窣虫鸣。
因为这里是距离南疆最近的边城,南疆与世无争,向来与大昭边境城池相安无事,于是这里的百姓世代深受南疆影响,以养蛊为生,那些精巧的竹篓里,或许就藏着能起死回生的灵蛊,亦或是杀人无形的毒虫。
此时,一队车马正踏着青石板路向城主府缓缓而行。
为首的男子端坐马上,玄色劲装勾勒出挺拔身形,腰间悬着的青铜令牌在阳光下泛着幽光。他身后跟着三辆简朴马车,其中一辆的湘妃竹帘忽被纤纤玉手掀起。
“即便这位城主现如今政绩斐然,我们当真要......”车帘后露出张如出水芙蓉般的面容,女子眉目如画却带着书卷清气,在这边陲之地显得格外清丽脱俗。
马背上的男子恍若未闻,依旧保持着笔直的坐姿。
阳光在他轮廓分明的侧脸投下深浅不一的阴影,微微绷紧的下颌线印证了他此时不甚安稳的心绪。
女子见状轻叹,似是习惯了他多日来的寡言少语,帘子落下时带起一阵幽香。
果然不出男子所料,他们很快被引入城主府前院。
这处院落不似中原官邸那般雕梁画栋,却别具匠心。
青砖铺就的庭院中央竟辟了方菜畦,嫩绿的菜苗刚冒出两片新叶,晨露在叶尖折射着七彩光晕。西墙角一株老梅横斜,虽非花期,枝干却苍劲如铁。
忽闻脚步声自回廊传来,不疾不徐,每一步都踏在青石板的特定纹路上。
久待的男子转身时,常年冰封的眉眼竟化开一丝笑意。
别来无恙。他望着来人,声音里带着罕见的温度,五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