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站在那扇门前,风从背后吹来,带着地下深处的潮湿与腐朽。铁门锈迹斑斑,像一张被岁月啃噬的脸,裂痕纵横,仿佛每一道都藏着一声未喊出的尖叫。它就嵌在山体的裂缝里,不高不宽,却沉重得像是压在整个世界的呼吸之上。门框边缘刻着几行模糊的字——没人能认全,可我知道它们的意思。那是用古篆写的:“睁眼者入,闭目者存。”
我曾以为这是传说。
直到今天,我才明白,这是一道封印,不是为了困住我们,而是为了困住它。
我的手贴上铁门的瞬间,皮肤像被针扎了一下。冷,不只是温度的冷,而是一种深入骨髓的、不属于人间的寒意。它顺着指尖爬上来,沿着血管钻进心脏,让我的每一次跳动都像在敲打一口沉在深井里的铜钟。咚——咚——咚——缓慢、规律,却又透着某种不祥的节奏。
我知道,这不是我的心跳。
是它的。
那东西,在下面。
我回头望了一眼来路。碎石铺成的小径蜿蜒向上,消失在浓雾中。雾很厚,白得发青,像是煮沸的骨头汤凝固后的颜色。我走过来时,路上没有脚印,也没有回音。仿佛整座山都在屏息,等我做出选择。
我不是第一个来的。
七个人在我之前踏过这条路。他们有的疯了,有的消失了,有的回来时双眼空洞,嘴里念着谁也听不懂的经文。最后一个回来的是老陈,他曾经是考古队的领队,也是唯一一个活着走出地下的男人。他回来那天,全身干瘦如柴,皮肤泛着灰绿色,像是泡过十年的尸水。他只说了一句话:“别下去,除非你准备好了不再醒来。”
然后他在第三天夜里,自己挖开了自己的眼睛。
他们说他是发疯了。
可我知道,他是在阻止自己“看见”。
因为一旦睁开眼睛,你就再也无法假装看不见它。
我推开门。
铰链发出一声悠长的呻吟,像是某种巨兽在梦中翻身。门后是一条向下的阶梯,石阶上布满暗红色的纹路,像干涸的血,又像某种植物的根脉,密密麻麻地蔓延进黑暗。空气变得更冷,呼吸时能看到白雾,但那雾在离唇三寸处就消失了,像是被什么东西吸走了。
我打开头灯。
光束刺入黑暗,照亮了第一级台阶。石头上刻着一个符号——一只竖立的眼睛,瞳孔是空的,周围缠绕着蛇形的纹路。我认得这个图腾。它出现在所有失踪者的笔记里,出现在那些被烧毁的古籍残页上,甚至出现在我童年梦中的墙壁上。
它一直在看着我。
从我很小的时候就开始了。
我记得五岁那年,半夜醒来,看见床边站着一个影子。它没有脸,只有一双眼睛,浮在空中,静静地看着我。我想叫,却发不出声音。我想逃,身体却像被钉在床上。它看了我很久,久到我以为时间已经停止。然后,它缓缓地,闭上了眼睛。
从那以后,我再没见过它。
但我开始做同一个梦:我站在一条无尽的阶梯上,向下走,永远向下。身边没有声音,没有光,只有脚步声,而那脚步……从来不是我的。
我继续往下走。
阶梯越来越陡,空气越来越稠,每一步都像踩在粘稠的液体里。头灯的光开始闪烁,像是被什么干扰了。我拍了拍,勉强维持亮度。突然,光束照到墙上一处凹陷——那里有一面镜子。
我不记得这里有镜子。
镜面布满裂痕,像蜘蛛网般蔓延,可奇怪的是,我能在其中看到自己。脸色苍白,眼神疲惫,额角有道新鲜的伤口,正缓缓渗出血来。可我不记得自己受过伤。
更诡异的是——镜中的我,眨了眨眼。
而我没有。
我猛地后退一步,心跳骤然加快。镜子里的影像却没有动,只是嘴角微微上扬,露出一个极淡、极冷的笑。那一瞬间,我几乎听见了它的声音,低得像是从地底传来:
“你终于来了。”
我砸碎了镜子。
碎片溅落一地,每一片都映出我惊恐的脸。可当我低头看时,发现那些碎片里的我,全都低着头,背对着我。
它们在看别的地方。
我强迫自己继续走。
阶梯终于到了尽头。眼前是一个巨大的石室,穹顶高得看不见顶,四壁镶嵌着无数块黑色石板,上面刻满了密密麻麻的名字——全是过去百年间进入此地的人。有些名字已经模糊,有些则鲜红如新,像是刚刚写上去的。
而在石室中央,有一口井。
井口不大,直径不过一米,边缘由整块黑曜石雕成,上面刻着一行字:“以眼为祭,封其归途。”
这就是封印的核心。
百年前,一群道士和术士联手将那东西镇压于此。他们知道它无法被杀死,只能被囚禁。而囚禁的方法,就是让一个人永远“看见”它。只要有人睁着眼睛注视它,它就无法突破界限,无法回到人间。
于是,他们选了一个人。
让他跳进井里,睁着眼,直到死去。
他的灵魂成了锁,他的视线成了链。
可问题在于——人总会死,眼睛总会闭上。
所以,每隔几十年,就必须有人接替。
新的“守望者”。
我走到井边,低头看去。
井很深,深得不像物理意义上的深,而是一种概念上的“无底”。头灯的光打进去,不到三米就消失了,像是被吞噬了。我屏住呼吸,试图听到底下的声音。
起初什么都没有。
然后,我听见了。
一声轻叹。
接着,是一阵低语,像是很多人在同时说话,又像是风穿过枯骨的缝隙。那些话没有意义,可每一个音节都让我头皮发麻。我感觉自己的眼球开始发热,像是有细小的虫子在里面爬动。
突然,井中浮起一张脸。
惨白,浮肿,嘴唇发紫。那是老陈的脸。
他的眼睛大睁着,眼球浑浊,布满血丝,可没有焦点。他漂浮在井中,像是被无形的线吊着,脖子扭曲成一个不可能的角度。他的嘴动了,发出沙哑的声音:
“你来了……轮到你了。”
我后退一步,喉咙发紧:“你不是死了吗?”
“死?”他笑了,笑声像是生锈的齿轮在转动,“在这里,死是最奢侈的事。我醒着,一直醒着。它在我眼里爬,在我脑子里说话。我不能闭眼,不敢闭眼……一闭,它就上来。”
“那为什么还要进来?”
“因为……”他忽然停顿,眼球缓缓转向我,“有人必须进来。封印要续上。否则,它会出来。不止是这座山,整个世界……都会变成它的眼睛。”
我浑身发抖。
原来如此。
所谓的“失踪”,所谓的“疯癫”,都是失败的交接。当没有人愿意下来,当守望者终于闭眼,封印就会松动。而它,就会顺着视线爬上来,爬进每一个睁着眼的人的梦里,爬进他们的生活,他们的记忆,他们的眼睛。
我抬头看向四周的石壁。
那些名字……每一个,都曾是守望者。
而下一个名字,将是我的。
我摸了摸背包,里面有一把刀,还有一卷绷带。我知道接下来该做什么。守望者的仪式很简单:跳下去,割开眼皮,用绷带固定,让自己永远睁着眼,看着它,困住它。
用自己的清醒,封印它的苏醒。
可就在这一刻,我听见头顶传来脚步声。
很轻,但确实存在。
有人下来了。
我猛地抬头,只见阶梯尽头,一个身影缓缓走下。穿着冲锋衣,背着登山包,手里拿着强光手电。是个年轻人,看起来不过二十出头,脸上带着好奇与兴奋。
他看见我,愣了一下:“嘿,你也下来了?我找了好久才找到入口……这地方太神奇了,你们拍纪录片的进度怎么样了?”
我盯着他,心一点点沉下去。
他不知道。
他根本不知道自己在往哪里走。
“快上去。”我的声音嘶哑得不像自己的,“这里不是旅游景点。”
他笑了:“别吓我啊,前面那个大叔也是这么说的,结果他自己不也下来了?再说了,我都走到这儿了,怎么可能空手回去?”
他说的“前面那个大叔”——是老陈?
可老陈已经在这里了。
除非……
除非他已经“接班”了。
除非,现在的老陈,已经不是老陈。
我忽然明白了什么。
守望者不会死。他们的意识会被侵蚀,被替代,变成诱饵,引诱下一个“睁眼的人”下来。他们说着人话,走着人路,可内里早已是它的一部分。
它在用他们的嘴,呼唤新的祭品。
我看着眼前的年轻人,他眼中闪着光,那是对未知的好奇,是人类最原始的驱动力。可也正是这种驱动力,让一代又一代人走向这扇门,走向这口井,走向永恒的清醒。
我该怎么办?
杀了他?打晕他?告诉他真相?
可谁会相信一个满身污垢、眼神疯癫的男人说的话?更何况,就算他信了,他真的能转身离开吗?好奇心一旦被点燃,就像野火,烧尽理智。
我缓缓摘下头灯,关掉。
石室陷入黑暗。
“你想看真相吗?”我低声问。
他愣了一下:“你干嘛关灯?”
我没有回答,而是慢慢解开外套,露出胸前的一道疤痕——从锁骨一直延伸到腹部,像是被什么锋利的东西剖开过。然后,我抬起手,轻轻掀开自己的左眼皮。
在绝对的黑暗中,我的眼球发出微弱的蓝光。
像井底的磷火。
“看清楚了。”我说,“这就是代价。睁着眼,就不能睡。睡了,它就醒了。而一旦它醒来……你看到的一切,都不再是你的眼睛看到的。”
他后退一步,声音发抖:“你……你不是人。”
“我是。”我苦笑,“我只是……不再是完整的‘人’了。”
脚步声再次响起。
不止一个。
我听出来了——是更多的人,正沿着阶梯走下来。手电光在拐角处闪烁,人声隐约可闻。他们带着相机,带着好奇心,带着对“神秘地下遗迹”的向往。
他们不知道,自己正走向一场献祭。
而我,已经无法阻止。
因为阻止他们,就意味着我必须闭眼。
而一旦闭眼,封印就破了。
我缓缓走向井口,站在边缘。
风从井底吹上来,带着腐烂的气息和低语的呢喃。我知道,它在等我。
等我跳下去,成为新的锁。
成为新的链。
成为……它的眼睛。
我最后回头看了一眼那个年轻人。他站在光与暗的交界处,脸一半明亮,一半隐没在阴影里。他的眼睛,清澈,充满疑问。
多像当年的我。
我轻声说:“用孤独,封印深渊。”
然后,我纵身跃入井中。
下坠的过程很慢,像是穿过一层又一层的梦境。我感觉到眼皮被强行撑开,感觉到有冰冷的丝线缠绕眼球,感觉到有什么东西,正从深处缓缓睁开眼睛。
而在地面上,那个年轻人终于鼓起勇气,走向井口。
他低头看去。
黑暗中,似乎有一只手,轻轻向他挥了挥。
他眨了眨眼。
然后,他睁大了眼睛。
再也,没能闭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