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从未想过,一条普通的夜路,会成为我余生都无法走出的梦魇。
那是一条连接城郊与老城区的旧公路,两旁是荒芜的山丘和枯死的槐树。没有路灯,只有偶尔驶过的车灯划破黑暗,像刀锋一样割开沉沉的夜幕。这条路我走过无数次,可从那个雨夜开始,它变了。变得不再只是地图上的坐标,而是一道通往某种未知存在的门——一扇我本不该推开的门。
那天晚上,我独自开车回家。雨下得不大,却绵密得让人心烦。雨刷在挡风玻璃上来回摆动,发出单调的“咔嗒”声,像是某种倒计时。电台突然中断,只剩下沙沙的杂音,仿佛信号被什么东西吞噬了。我伸手去调频,手指刚触到旋钮,后视镜里忽然闪过一道影子。
副驾驶座上,坐着一个女人。
她穿着一件褪色的旗袍,头发挽成旧式的发髻,侧脸苍白得没有一丝血色。她没有看我,只是静静地望着窗外,仿佛已经在那里坐了很久很久。
我猛地踩下刹车,轮胎在湿滑的路面打滑,车子歪斜地停在路边。我喘着粗气回头,副驾座空无一人。
“幻觉……一定是太累了。”我喃喃自语,手心全是冷汗。
可当我重新启动车子,继续前行时,她又出现了。
这一次,她转过头,对我笑了笑。那笑容很轻,却让我脊背发凉。她的嘴唇几乎没有动,声音却清晰地传进我的耳朵:
“别怕,我在这里。”
我浑身僵硬,连方向盘都握不稳。我想尖叫,却发不出声音。我想逃,可脚却像被钉在油门上。车子依旧向前行驶,仿佛有了自己的意志。
从那天起,她每晚都会出现。无论我换哪条路,无论我开得多快,她总会在车灯熄灭的瞬间,悄然坐在副驾座上。她不再说话,只是轻轻握住我的手。她的手冰冷,却有一种诡异的温柔,像是从坟墓深处伸出来的安抚。
最可怕的是,我不再抗拒了。
我开始期待她的出现。甚至在白天,我会不自觉地看向副驾座,仿佛她随时会坐在那里。我开始研究这条路的历史,翻遍档案馆的旧报纸,终于在一份1953年的讣告中,找到了她的名字:林婉如。
她是当年一名小学教师,在一次暴雨夜驾车返家途中失踪。三天后,人们在路边发现她的车子,完好无损地停在原地,车门敞开,钥匙还在 ignition 上。但她本人,却消失得无影无踪。
更诡异的是,警方调查时发现,车子的行驶记录显示,它曾驶入一段根本不存在的路段——地图上标注为“废弃隧道”,但实际上,那里只有一堵塌陷的山壁。
我查到了那段隧道的位置。它被封死了,入口用混凝土彻底封闭,上面还画着红色的符咒,像是某种镇压。可当我靠近时,却听见里面传来微弱的敲击声,一下,又一下,像是有人在试图出来。
那天晚上,我又看见了她。
车灯熄灭的瞬间,她轻轻握住我的手,声音比以往更轻,几乎像风吹过枯叶:
“别怕,我在这里。”
我没有回答。但这一次,我没有闭上眼睛。
我学会了在黑暗中睁着眼睛。
起初,我只是觉得视线模糊,像是隔着一层水雾。可渐渐地,我看清了。不是看清了车内的景象,而是看清了“另一侧”的世界。
道路开始扭曲,柏油路面像融化般向下凹陷,露出漆黑的缝隙。那些缝隙中,有无数双眼睛在窥视。路边的槐树不再是树,而是扭曲的人形,枝干是手臂,树皮是溃烂的皮肤。它们缓缓摆动,像是在向我招手。
而她,始终安静地坐着,手依旧握着我,仿佛这一切都与她无关。
“你到底是谁?”我终于问出口。
她没有立刻回答。过了很久,久到我以为她不会回应时,她才低声说:
“我是最后一个记住这条路的人。”
“什么路?”
“通往地下的门。”
她说,这条公路原本不是为了通车而建。它是某种古老的通道,连接着阳世与阴界。每逢月蚀之夜,门就会开启,允许某些东西通过。但百年前,一场祭祀失败,门被强行关闭,却未能完全封印。于是,它变成了现在的样子——一条看似普通,实则不断“呼吸”的路。
那些在深夜行驶的人,若心怀恐惧、孤独或执念,就会被门选中。他们不会立刻死去,而是被拖入夹缝——一个介于生死之间的空间。在那里,时间是错乱的,记忆是碎片的,而他们,会一遍遍重复自己生命中最痛苦的时刻。
“那你呢?”我颤抖着问,“你是被困住的吗?”
她轻轻摇头:“我是守门人。”
我愣住了。
她说,每一扇门都需要一个守门人。当门失控,必须有人自愿留下,用执念与记忆作为锁链,将门封住。她当年就是如此。她本可以逃走,但她选择了留下。因为她知道,若门彻底打开,会有更多人被吞噬。
“可你为什么要握住我的手?”我几乎是哀求地问。
她终于转过头,第一次直视我的眼睛。那一刻,我看到了她眼中的深渊——不是死亡,而是无尽的等待。
“因为你也快成为门的一部分了。”她说,“你每晚都来,每晚都见我,你的心已经开始下沉。当你不再想离开这条路时,门就会真正接纳你。而我握住你的手,不是为了安慰你,是为了提醒你——你还活着。”
我浑身发抖,冷汗浸透后背。
“那我该怎么办?”
她沉默了很久,久到我以为她不会再开口。然后,她轻轻地说:
“下次车灯熄灭时,闭上眼睛。”
“什么?”
“闭上眼睛。不要看,不要听,不要感受。如果你还想着回家,就闭上眼睛。门只能抓住睁着眼的人。”
我愣住了。原来,睁着眼睛,才是坠落的开始。
那一夜之后,我试图改变路线,试图白天行驶,试图不开车。可每到午夜,我的身体就像被某种力量驱使,自动走向车库,发动车子,驶向那条路。
车灯亮着的时候,一切正常。可一旦灯光熄灭——无论是经过某个特定路段,还是突然断电——她就会出现。
而我,开始犹豫。
闭上眼睛真的有用吗?如果我闭上眼睛,会不会反而落入更深的黑暗?如果她骗我呢?如果她其实不是守门人,而是引诱者,是门本身的一部分?
这些问题在我脑海中盘旋,像藤蔓一样缠绕我的理智。
直到那一晚,车灯熄灭得格外突然。我还没来得及反应,她的手已经覆上我的。这一次,她的温度似乎高了一些,甚至有了一丝血色。
“最后一次了。”她说,“门要彻底打开了。下个满月,它会吞噬整条路。如果你还在这里,就会成为新的守门人。”
我震惊地看着她:“你是说……你就要走了?”
她点点头:“我的执念快耗尽了。当我不再记得自己是谁,门就会失去束缚。而你,是唯一一个听过我说话的人。如果你不阻止它,下一个千年,还会有无数人迷失。”
“可我该怎么做?”
“闭上眼睛,然后,把车开向封印隧道的墙。”
“你是说……撞上去?”
“那是门最薄弱的地方。当你以‘活着’的意志冲向它,门会产生裂痕。你可能会死,但门会被重创。至少能再封印百年。”
我沉默了。
我知道她在赌。赌我还想活着,赌我还有牵挂,赌我尚未完全沉沦。
可我也知道,如果我不做,会有更多人经历我所经历的一切。会有更多男人,在黑暗中握着冰冷的手,学会睁着眼睛。
那一夜,我没有闭上眼睛。
我踩下油门,车子如离弦之箭,冲向那堵封印的墙。
撞击的瞬间,世界炸裂。
我听见无数声音在尖叫,有哭,有笑,有呼唤我的名字。我看见光影交错,看见过去的自己,看见未来的虚无。我感觉自己在坠落,又像是在上升。
然后,一切归于寂静。
我醒来时,躺在医院的病床上。护士说我被路人发现时,车子撞在山壁上,严重损毁,但我奇迹般只受了轻伤。警方说,那堵墙坚固无比,不可能被一辆车撞出任何痕迹,可现场的照片显示,墙上赫然有一道裂缝,形状像一扇门。
我出院后,再也没有开过那条路。
可每当我闭上眼睛,我仍能感觉到那只手——冰冷的,温柔的,带着千年的孤寂。
我开始做一个梦。梦里,我站在一条没有尽头的路上,车灯忽明忽暗。副驾座空着,可我知道她就在那里。
我听见她的声音,遥远而清晰:
“别怕,我在这里。”
而我,终于学会了在黑暗中闭上眼睛。
但我知道,门还在。
它只是暂时被压制。
而总有一天,当月光再次照在那道裂缝上,它会缓缓开启。
也许那时,我会再次坐进那辆车。
也许那时,轮到我握住另一个人的手,轻声说:
“别怕,我在这里。”
因为守门人,从来都不是一个,而是一代又一代。
我们用自己的清醒,换取世界的安宁。
用孤独,封印深渊。
而那条通往地下的门,从未真正关闭。
它只是在等待,下一个睁着眼睛的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