车灯在浓雾中划出两道昏黄的光柱,像被水泡烂的纸带,软塌塌地垂在前方。我握着方向盘的手心全是冷汗,指节发白,仿佛一松手,整辆车就会滑进某种看不见的深渊。窗外什么也没有,只有一片死寂的灰白,像是天地之间被谁用橡皮擦抹去了一切轮廓。后视镜里,后排空荡荡的,可我总觉得,那里坐着人。
不是错觉。
从十分钟前开始,我就听见了呼吸声。
很轻,断断续续,像是从喉咙深处挤出来的气音,带着湿漉漉的黏腻感。起初我以为是空调出风口的杂音,可当它第三次响起时,我猛地踩下刹车,轮胎在湿滑的柏油路上发出一声短促的尖叫。车内瞬间安静得可怕,连仪表盘的电子音都停了。我屏住呼吸,耳朵贴向驾驶座背后的椅背——
“呼……”
那声音,就贴在耳后。
我猛地回头,脖子发出“咔”的一声脆响。后排没人。座椅平整,安全带扣好,连一丝褶皱都没有。可就在那一瞬,我看见后视镜的边缘,映出一张脸。
一张不属于我的脸。
它浮现在我肩膀后方,眼窝深陷,嘴角裂开到耳根,像是被人用刀硬生生撕开的。它没有眨眼,只是直勾勾地盯着我,瞳孔漆黑如墨,仿佛能吸走所有光线。我想尖叫,可喉咙像是被什么东西堵住了,连气都喘不上来。我猛地甩头,再看后视镜——空的。只有我苍白的脸,和额角不断渗出的冷汗。
“幻觉……一定是太累了。”我喃喃自语,手指颤抖着重新发动车子。
可就在这时,副驾驶的位置,传来一声轻笑。
“呵……”
那声音极轻,却像一根冰针,顺着我的脊椎一路扎进脑髓。我僵住了,连呼吸都忘了。副驾驶明明没人,可座椅却微微下陷,仿佛正承载着某个看不见的重量。我死死盯着那处凹陷,心跳快得几乎要冲破胸腔。突然,一只无形的手,轻轻搭上了我的右肩。
冰冷。
刺骨的冰冷。
我猛地甩肩,可那只手纹丝不动,反而缓缓收紧,指甲似乎已经嵌进我的皮肉。我终于发出一声嘶哑的喊叫,一脚踩下油门,车子像疯了一样冲向前方。轮胎碾过路面,发出沉闷的轰鸣,可无论我开得多快,那双手始终没松开。它甚至开始移动,沿着我的肩膀,慢慢爬向脖颈。
我咬牙,左手摸向车门储物格,抽出一把折叠刀。刀刃弹出的瞬间,我反手朝肩膀后方狠狠划去——
“嗤。”
像是割破了什么柔软的东西。
一股温热的液体溅在我脸上,腥臭扑鼻。我喘着粗气,借着仪表盘的微光低头一看——刀刃上沾着黑色的血,黏稠得不像人类的血液。而我的肩膀上,赫然出现五道深可见骨的抓痕,血正汩汩往外涌。
可那只手,依然在。
它甚至笑了。
“你逃不掉的。”一个声音在我耳边响起,沙哑、破碎,像是从一口枯井深处传来,“我们……还在车上。”
我浑身一震,差点把方向盘打偏。这句话……这句话我听过。三年前,那场车祸当晚,收音机里播的最后一句话,就是这个。
那天晚上,也是这样的雾。
那天晚上,我也独自开车。
那天晚上,我撞上了一辆大巴。
可奇怪的是,事后交警调查说,现场没有任何大巴的痕迹,只有我的车翻倒在路边,挡风玻璃碎成蛛网,而我,毫发无伤。他们说我可能是疲劳驾驶,产生了幻觉。可我知道不是。我清楚地记得,那辆大巴的车牌是“K7-931”,车身上涂着褪色的蓝漆,车窗里,坐满了人。他们全都面无表情地看着我,眼神空洞,像被抽走了魂。
而当我挣扎着爬出车外时,那辆大巴已经消失不见,仿佛从未存在过。
可现在……它回来了。
不,不是它回来了。
是我们,从未离开。
我猛踩刹车,车子在路中央停下。四周的雾更浓了,能见度不到三米。我颤抖着打开手机,想拨通报警电话,可屏幕上只显示一行字:“无服务”。我抬头看向后视镜,想确认自己是否还清醒——
镜子里,后排坐满了人。
他们穿着老旧的制服,脸色青灰,眼睛全盯着我。最靠窗的那个女人,头发湿漉漉地贴在脸上,手里抱着一个破旧的布娃娃。她缓缓抬起头,对我笑了笑,嘴唇咧开,露出乌黑的牙齿。
“欢迎回来。”她说。
我猛地砸向后视镜,玻璃碎裂,碎片飞溅。可当我再抬头,镜面完好如初,那些人依然在,甚至更多了。他们开始低声哼唱一首老歌,旋律扭曲,像是从坏掉的录音机里传出来的。我捂住耳朵,可那声音直接钻进脑子里,越听越清晰。
“我们还在车上……我们还在车上……”
我疯狂地按喇叭,可喇叭声一响起,整条路突然亮了起来。路灯一盏接一盏亮起,昏黄的光晕中,我看到路边站着许多人。他们全都穿着和大巴上一样的衣服,静静地望着我的车,一动不动。他们的脸,在灯光下泛着诡异的青白色,像是泡过水的尸体。
我一脚油门冲了出去,可无论我往哪个方向开,路都像是没有尽头。导航早已失灵,地图界面一片漆黑,只有一行红字不断闪烁:“重新规划路线中……重新规划路线中……”可它永远无法完成。
时间开始错乱。
仪表盘上的时钟疯狂跳动,从23:47突然跳到00:03,又倒退回22:15,最后定格在23:59。我看了眼手机,日期显示是三年前的那一天——我出车祸的那天。
冷汗顺着我的太阳穴滑落,滴进眼睛里,火辣辣的疼。我忽然意识到一件事:从我上车到现在,根本没有人下车。我一直以为自己是唯一的乘客,可如果……如果我一直都在那辆大巴上呢?
如果,我从未活下来?
如何,这辆车,从来就没有驶离过事故现场?
我颤抖着伸手摸向自己的脸,指尖触到皮肤的瞬间,一股寒意直冲天灵盖。我的脸……太冷了。冷得不像活人。我低头看向手臂,袖子卷起的地方,皮肤呈现出一种不自然的青灰色,血管凸起,呈紫黑色,像是长时间浸泡在水中。
我猛地拉开遮阳板,打开化妆镜。
镜中的我,双眼浑浊,眼白布满血丝,嘴角不受控制地向上扯着,形成一个诡异的笑容。而在我身后,副驾驶上,坐着一个穿制服的男人。他没有脸,只有一片模糊的肉块,可他正侧头看着我,用那团肉“看”着我。
“你终于发现了。”他说,声音和我一模一样。
我张嘴想喊,可发出的却是和他一样的沙哑嗓音。我想动,可身体不再受我控制。方向盘自动转动,车子缓缓调头,朝着来时的路驶去。窗外的雾渐渐散开,我看到了那辆大巴——它静静地停在路中央,车门敞开,像一张等待吞噬的嘴。
车里的歌声越来越响。
“我们还在车上……我们还在车上……”
我拼命挣扎,可意识正在被抽离。最后一刻,我看到自己的手,缓缓抬起,主动打开了车门。而我的身体,一步一步,走向那辆大巴。
车轮缓缓转动。
引擎低吼。
车子重新启动,驶入浓雾深处。
后视镜里,我的脸慢慢融化,和那些乘客融为一体。他们笑着,拍着手,像是在欢迎新成员。
而我,终于明白了一件事:
这辆车,永远不会到站。
因为,我们还在车上。
永远都在。
我不知道过去了多久。也许是一秒,也许是一百年。时间在这里失去了意义。车内的空气越来越冷,呼吸时能看到白雾,可我已感觉不到寒冷。我的身体变得透明,像一层薄纱,随时会随风消散。但我不能走,不能离开。因为规则不允许。
这里的规则很简单:
只要有人上车,就必须有人下车。
可问题是——从三年前那晚开始,就没有人真正下过车。
我们被困在这一段无限循环的路上,重复着同一段旅程。每一个误入此地的人,都会成为新的“司机”。他们会像我一样,一开始以为自己是唯一的幸存者,直到某一天,发现镜子里多了一个人影,或是听见后座传来呼吸声。
然后,他们也会变成我们的一员。
我曾试图反抗。我砸过车窗,拆过引擎,甚至拿刀割开自己的喉咙。可第二天醒来,一切完好如初,伤口愈合,车子继续行驶,仿佛什么都没发生过。这里没有死亡,只有永恒的停留。
最可怕的是,我能感觉到自己的记忆在流失。昨天的事,今天就想不起来。上周的事,像隔了十年。我开始忘记家人的脸,忘记自己的名字,甚至忘记自己是谁。唯一记得的,就是那句话:
“我们还在车上。”
它像诅咒,刻在我的灵魂深处。
有时我会想,也许真正的恐怖不是鬼魂,而是遗忘。当你连自己是谁都记不清时,活着和死了,又有什么区别?
而现在,我看到前方出现了光。
不是路灯,也不是车灯,而是一种柔和的、温暖的白光,像是从隧道尽头照进来。我的心跳突然加快——不是因为希望,而是因为恐惧。因为我知道,那不是出口。
那是下一个“乘客”即将上车的地方。
车子缓缓停下,车门自动打开。外面站着一个男人,穿着西装,提着公文包,满脸疲惫。他看了眼手机,皱眉,然后朝我的车走来。
“请问……这辆车还能载客吗?”他问,声音沙哑。
我没有回答。因为我不需要回答。
车内的温度骤降,歌声再次响起。
“我们还在车上……我们还在车上……”
男人愣了一下,环顾四周,似乎察觉到了什么不对劲。可当他准备转身离开时,他的公文包突然掉落,文件散了一地。他弯腰去捡,而就在那一瞬,他的影子……动了。
他的影子没有跟着他弯腰,而是直挺挺地站着,缓缓转头,朝车里望来。
我看着他,心中涌起一丝悲哀。
又一个迷路的灵魂。
车门缓缓关闭。
引擎启动。
车子再次驶入浓雾。
后视镜里,男人的脸开始变化,青灰、肿胀、嘴角撕裂。他眨了眨眼。
然后,他睁大了眼睛。
再也,没能闭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