纪沐云大脑已然不再清醒，他木头一般杵在原地，纵使墨流尘早已解了法力他却仍是呆滞原地一动不动，痴愣的看着跪在地上的花婆婆。
凡星知晓此时的他定然像是被一壶滚水从头浇下，也难怪，今日翻出的真相实在是太多，又令人咋舌，众人皆人心惶惶，生怕自己也落入这杂乱的关系网当中。
花婆婆方才还跪在凡星面前，转眼便调转身子对万司敬痛斥道：“纪长惆！你还要执迷不悟到何时啊？百里婉慈早已经死了，你又何必再折磨这些孩子们，让他们也生不如死呢？他们又做错了什么？！”
“纪......纪长惆？”
纪沐云呆呆的转身看向万司敬，眼神中如石沉海，泛不起丝毫涟漪，他忽然想起不久之前凡星也这么叫过万司敬，急忙看向凡星，眼中竟出现一抹哀求。
凡星顿了顿，道：“万右使，事到如今，你还不将所有事情说出来吗？”万司敬不为所动，大有破罐子破摔的意思。
凡星深深吐了口气对纪沐云道：“纪将军，他并不是你的师父！”
凡星指向万司敬：“他真名叫做纪长惆，是你的父亲，此事只有万兽林左使顾明泽也就是我在永安城的爷爷和我父亲母亲还有我知晓，万右使为表对父亲的忠心才将名字改成万司敬，这都是很久以前的事情了......所以，纪将军，若是我没猜错你的父亲应该就是万右使，而你的母亲......”
凡星蹙眉看着花婆婆道：“这是我没有想到的......”
纪沐云身形晃了晃，忽然仰天大笑：“哈哈哈哈哈”他眼中铺满血丝，嘲讽至极，而双腿却犹如灌铅，跌跌撞撞的扑倒在万司敬面前，鹰隼般的眸子紧紧盯着万司敬，道：“师傅，那人在说谎是不是？凡星也在说谎是不是？他们都是骗子对不对师傅！”
他青筋布满额头，期盼的等待万司敬的回答，一双手紧紧捏住万司敬的肩头，恨不能将他的骨头捏碎：“你说我是你捡来的，你说我没有父母的！所以你才用我的血来养斑蝶，来养夜食魔晶的，对不对？如果我真是你的儿子，你怎么可能将我吊在悔室受尽折磨，对不对？”
戚戚然然，悲恸怆悢。
他唇中溢出血丝，面色煞白，每一句话都像是钢钉一般扎在所有人耳中。
凡星忽然想起在悔室，他颈后那斑驳的红纹，想来就是养蝶所致，母亲曾告诉过她和凡月，斑蝶乃妖物，是要用人血才能养大的，而祭血之人便是它的主人，原来他竟是被迫的......
万司敬回看着他，将他向后推了一把，冷漠道：“自然不是，你是那下作婢女所生之人，怎能是我万司敬的儿子！”
此言一出，纪沐云神色越来越冰冷，他怔怔的看着万司敬，绝望的眸子里剩下的只有覆灭。
万司敬所言连小锦都听不下去了，小锦骂道：“你与畜生有什么两样？他可是你的儿子，是因你而生，也是你的业缘，你不承认也就算了，却将他当成仇人一般对待，天下怎能有你这样的人？！”
万司敬鄙夷的看着纪沐云，道：“他？是我的耻辱！”
“你住口！”
花婆婆已然椎心泣血，她痛哭流涕道：“你！纪长惆！你色令智昏，人面兽心！你当你有三寸不烂之舌就能将自己摘得干干净净？当年你与我又有何区别，都是主子身侧的奴仆而已，你狂妄自大心狠手辣，竟对婉慈主子动了色心......你自被顾明泽带到身边时一路毫无障碍，万般顺畅，从一个什么都不是的奴仆攀到了万兽林右使，可你还不满足，贪得无厌，竟然想入百里主家当家做主？
婉慈主子早看清了你的嘴脸，三番五次拒绝！你当林主为何对你恶语相向，就你这般不知天高地厚，林主没有处罚你便已经是对你的宽厚了！不想你却妄想用酒灌倒婉慈主子逼她就范，你肯定没有想到，这世间除了竹酒，持花丹之人绝不会喝醉，婉慈主子仁慈善良，没有将你这恶行告知林主，你却自己醉的不省人事盯上了主子身边的我！你将我霸占却怕主子知道，想杀我灭口，但谁曾想我竟有了身孕，如若不是因此，你又怎肯放我一马！
你哄骗我数年，将我藏在林中害我受尽苦楚，待我产下云儿，你便将他从我身边夺走，日复一日年复一年，我终是受不了思念，逃出你拘禁我的悔室，好不容易找到你，你却怕我将事情捅到主子那里，诱骗我要与我成亲，让我穿上喜服将我丢进贴满喜字，挂满红帐的竹牢对我几近羞辱，生生将我关了十余年！你这般禽兽不如还妄图做主家人？岂非痴人说梦可笑至极！”
声声如泣如诉，悲戚不已，琼英上前一步惊诧：“这么说多年前我看到的那红衣女子便是你？”
花婆婆涕泪纵横恨恨道：“公主说的没错，那红衣女子便是我，那蒙面男子就是眼前这恶贼，万司敬！不对，应该叫你纪长惆！”
琼英寒了整张脸，沉声：“这么说当年放火杀我之人就是万司敬万右使了？”
万司敬忽而哈哈大笑：“哈哈哈哈！公主殿下，现在才知道，是不是有些晚了？”
琼英道：“我早该知道，这一切都是这恶贼一手策划！”
花婆婆接道：“他自然是罪不可恕，但是还有一人，若不是此人推波助澜，想来这些事情发展的也不会如他计划的那般顺利！此人便是那妖道慧北，婉慈主子早就察觉慧北有异，但几次三番被慧北那伪善的面孔所蒙蔽，这才铸成了大错！”
说着她强硬的口气忽然又软了下来，重新磕在凡星面前，道：“凡星小主，不管怎么样，云儿这孩子是无辜的啊！”
凡星本想扶起她，听到此话却顿了顿道：“无辜？我父母之仇，凡月剜眼之仇难道都不是仇？”
正说着忽然听到有利刃划过之声，凡星寻声看去当即愣在当下，纪沐云竟在凡星说话间，用剑剐开了自己的一只眼，眼球从眼眶中粘连着黏液和血液滚落在地，纪沐云大汗淋漓，努力支撑身体，从眼中挖出兽丹，颤颤巍巍捧在手心，举向凡星，道：“该还的我都还给你，但你的父母不是我杀的！”
“云儿”
“云哥哥！”
花婆婆与万亦楚皆是大惊失色扑到纪沐云面前，痛苦不已，万亦楚哀嚎：“云哥哥，你怎么可以这样对自己，那兽丹你吐出来便是，为何要废了自己的眼睛啊！”
她慌了神，捡起纪沐云的眼睛，捧在手心手足无措，嚎啕大哭：“云哥哥，求求你，不要吓唬楚儿，求求你啊！”
忽而楚儿转过身跪向凡星，一头砸在地上声嘶力竭的哭喊：“凡星，对不起，是我的错，对不起，求你不要再逼他了！他无论如何对你从未有过旁心啊！”
此言一出，纪沐云万箭穿心，隐隐呵斥：“楚儿，闭嘴，不要再说了！”
可此时楚儿哪里还会听他的，她不停的磕着头，额角的鲜血直流，声声悲戚悯天：“姐姐，姐姐楚儿求求你了，楚儿再给你一只胳膊，求你不要再逼他了，从小在悔室，你便是他的希望啊！你忘记了云哥哥有什么好吃的都会留给你吗？你忘记他送给你的笑笑了吗？纵使旁人有天大的错，但他从未想要伤害过你啊！如今......如今凡月的兽丹和眼睛他都已经还给他了，放过他难道不行吗？”
“楚儿，你可知他助纣为虐，你可知是他杀了凡月的养父母，是他杀了我爷爷？这些都不算是命么？”
“凡星，不！姐姐，他没有啊！他根本没有啊！多年前，爹......他命云哥哥追杀顾左使和你，可是他非但没有杀你还救了你，你忘记了吗？你中了香蝮蛇毒，在林中遇到慧北派来的绿林卫，云哥哥为了护你与他们打在了一起，因为此事，他被捆在静心祠斑蝶巢中受尽洗血之痛，你可知道？襄都灵郾一战，他明知可能有诈还要命人去救你，结果失了襄都......还有......还有太多太多，顾明泽也不是云哥哥所害，你忘记那玉佩在谁的手中了吗？用玉佩御剑之人是慧北，不是云哥哥啊！姐姐，这些你完全都不知道吗？他就是负了天下人，也不会负了你啊！”
万亦楚声泪俱下，句句哀求，跪拜不起，她泪水滂沱划过唇角滴在地上已成大片水渍，眼睛红肿卑怯至极的抬首看着凡星，祈求的眼神让凡星心中钝痛。
这女子一直以来从未有过如此低微之态，竟然为了纪沐云甘愿稽首伏地，做到此等地步......
凡星上前缓缓蹲下将楚儿扶起，道：“人也许都会做错事情，但有的错能被原谅，有的不能！”
万亦楚听到此猛烈摇头哭到：“不是，不是这样的，楚儿也助纣为虐，楚儿才是罪人，楚儿甘愿再卸下一只胳膊来抵云哥哥的罪！”
“楚儿！”
纪沐云痛斥：“你大可不必为我......”
“不！楚儿心甘情愿！凡星姐姐，求你别再逼他，你知道就是你要他的命，他也一定会给你的！”
花婆婆亦是涕泪纵横跪在地上道：“凡星小主，云儿能这般待你，定然将你看的比命还重要，既然有误会，便给他个机会吧！”
凡星怔了怔，道：“可是凡月的养父母......”
楚儿忽然急道：“定然不是云哥哥做的！绝对不是！”
“可是我分明看到了他二人颈上的甲痕......”
说着她看着纪沐云手上的一根长甲，心中说不出的复杂。
万亦楚顿了顿低声道：“他如此信你，你可曾相信过他一次？这长甲难道只有云哥哥才有吗？凡月不是也有吗？”
她哀哀怨怨，眼神盯向阿蛋，虽不坚定却满含委屈。
“楚儿！不许再说了！”
纪沐云高举兽丹，努力直立身子，不让自己倒下。
凡星滞住，她并没有回头，也没有看向阿蛋，忽然间她心中空落一阵，一股酸意涌上鼻尖，她轻轻退了一步，身后却被一个怀抱拥住，是墨流尘。
凡星说不出此刻这般扭曲的疼痛感和失望从何而来，她只觉得难以喘息，她微微攥住墨流尘的一只手，心中才安宁些，她不再看跪在地上的万亦楚，不再看花婆婆，不再看满脸绝望的纪沐云，亦是不再看站在另一边的阿蛋......
“墨石头，我们走吧，我好像有些累了。”
凡星所言不假，此刻她像是被抽干了血液，再无力气站在这些人前，她卸了自己妹妹的一只手臂，用刀子插进一个可怜的连亲生父亲都不愿相认的男子心口，让一个于自己有恩的婆婆跪在自己身前......她究竟在扮演着什么角色......
“好。”
墨流尘一手环着凡星的腰，一手扶着她的胳膊向暗室外走去。
“凡星、墨公子小心！”忽然琼英大声喊道。
余音未了，凡星忽然察觉有一支金箭朝着自己射来，墨流尘忙将她护到一边。
“无弦金箭？”
凡星知晓此箭是绿林卫最厉害之物，穿透力极强，纵使是地尊一族受了这一箭非死即重伤，可眼下这箭还未到眼前便被人挡下，此人不是别人，是纪沐云。
“云哥哥！”
万亦楚大惊失色飞扑而来，另一边阿蛋与魔夜灵两人一刀一杖贯穿万司敬胸口，未等万司敬反应，他便果断断了气，眼睛却死死盯着被自己的箭射中的纪沐云。
眸中，惊诧......恐惧......悔恨......覆灭......绝望......灰白。
“云哥哥”
“云儿”
凡星怔怔的转头看着面前胸口挨了一箭的纪沐云，要知道他胸口处还有自己之前所插的半只匕首！！......
“纪......”
将军二字还未出口，却见纪沐云瘫软倒地，他抚了抚万亦楚脸上的泪水艰难道：“楚儿，不要再哭了，谢谢你......云哥哥解脱了......咳咳”
鲜血从他口鼻漫出，他却仍带着笑，看向另一边花婆婆，喃喃道：“也许我的出生就是个错误，对不起......娘！孩儿......孩儿未能尽孝......”
花婆婆听到“娘”这个字已然崩溃，她攥着纪沐云的手哀嚎：“云儿，都是娘的错！是娘的错啊，老天爷啊，为何要这样对我的孩子，为何啊！”
哭喊与啜泣夹杂在一起，撕心裂肺。
凡星愣愣的向前一步，墨流尘松开了她的手，她看到往日那飒爽英姿驰骋战场的男子此时却废了一只眼，平静的看着自己，凡星不由自主的又上前一步，缓缓蹲下身子仔细的凝视着他，她不知道自己已经多久没有好好看过这张脸了，即使满是血污，却仍旧俊朗。
“星儿......”
纪沐云笑了笑，努力从被血液堵塞的鼻息中抽出一口气来，恍然间仿佛又回到了数年前他从恶兽口中救下她的那一日，那骑着悍马身着黛紫长衫的翩翩少年，眉眼间皆是英气......
“星儿！”
凡星凝望着纪沐云，眼中覆上一层薄雾，就这么静默不语的看着他。
纪沐云笑得平静：“好想回到以前啊，每次被师傅罚，你都能去悔室陪着我......星儿啊，如果说我出生便是不幸的开始，那你......就是我唯一的幸运了......”
终是未能忍住，一颗泪水轻轻打在纪沐云脸上，他忽而板起了脸，假装斥责：“哭什么，你忘记小时候我跟你说......跟你说这世上有吃人眼泪的妖怪吗？你越伤心......咳咳......妖怪就会缠着你不放......小时候你为我流的眼泪够多了......长大了不许再哭了......”
凡星想回应他，却无论怎么努力都开不了口，她紧紧攥住地上的杂草，就这么一直静静的看着纪沐云。
纪沐云喘息的速度越来越缓慢，他回望着凡星，泪水与血水混在一起，过了许久他口中缓缓吐出：“好想听你......再叫一声......云哥哥。”
须臾间，他的手臂缓缓坠向一侧，胸口却不再起伏，直到最后一刻他仍是带着笑意，和暖的凝视着眼前之人。
而这声“云哥哥”却终究未能从凡星口中叫出。
......
“云哥哥，你为何会被吊在这里？你疼吗？”
“疼啊，哥哥做错事情才被师傅罚的！”
“云哥哥，师傅还要将你吊多久啊？星儿好想和云哥哥一起玩！”
“你坐在这里数一千下，哥哥就能下来了！”
“一千下？好多哦，星儿不会数啊”
“那你跟着哥哥一起数，1......2......3.....4......”
“1......2......3......呼......”
“星儿，你睡着了吗？星儿......”
......
“呜呜呜......云哥哥！”
“星儿怎么哭了？你怎么了？”
“云哥哥，星儿给云哥哥带了苹果，可是......可是路上摔倒了，苹果摔破了......”
“星儿不能哭了，你知不知道这世上有吃人眼泪的妖怪！你越伤心妖怪就会缠着你不放！”
“云哥哥，别再说了，星儿害怕......”
“害怕就不许再哭了，过来，破苹果也能吃！”
“真的吗？”
“不信你举起来，我吃给你看！”
“咔嚓”“怎么样？星儿拿来的东西就是再破，云哥哥也能全部吃完......”
“那星儿和云哥哥一起吃！”
“好！”
......
“哥哥，能不能告诉我你的名字？”
“纪沐云！”
......
此相别
待到少年英姿褎然还复见
恩缱绻
吾必还报与君终不移
......
恩未还
人，已不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