帝都的秋意渐深,北风开始裹挟着凉意,穿梭在高楼大厦之间。位于北四环外一处不算起眼的写字楼里,夜晚的灯火大多已熄灭,只有角落一间挂着“协文科技”牌子的办公室,还顽强地亮着惨白的荧光。
这就是方协文创业的起点。一间不过六十平米的办公室,由黄亦玫出资租下。墙壁是新刷的,还带着淡淡的涂料味,家具是直接从二手市场淘来的,桌椅都有些摇晃,需要垫上纸片才能保持平稳。与之前团队同学们南下深圳所入驻的、拥有落地窗和咖啡吧的现代化共享办公空间相比,这里显得寒酸而局促。
选择留下,是方协文人生中一个无比艰难却又异常坚定的决定。当昔日的同学、合伙人拿着南方的投资意向书,激情澎湃地描述着深圳的机遇、政策和完整的产业链时,他内心不是没有动摇。那是一条看似更宽阔、更有可能快速成功的道路。但最终,他还是摇了摇头。
原因只有一个——黄亦玫在帝都。
他无法想象自己离开这座有她的城市。他好不容易才抓住了这缕照进他灰暗生命里的阳光,这朵他踮起脚尖才勉强触碰到的玫瑰。南下,意味着未知的分离,意味着可能出现的变数。他不敢赌,也赌不起。他选择了留下,哪怕这意味着失去团队 synergy,失去可能更优的创业环境,需要一切从头开始,单打独斗。
黄亦玫将他的选择看在眼里。她看到了他放下南下邀请函时,眼中一闪而过的遗憾,也看到了他看向自己时,那份更甚于遗憾的决绝。这种“为她牺牲”的姿态,极大地满足了她在这场关系里微妙的心理需求——一种被需要、被珍视到超越事业前途的满足感。于是,她几乎没有犹豫,拿出了自己工作多年的积蓄,一部分用于支付这间办公室的租金和押金,一部分作为公司的启动资金,打到了方协文的账户上。
“协文,放手去做,我相信你。”她说这话时,眼神里有鼓励,也有一种投资般的期待。
方协文握着那张存有黄亦玫积蓄的银行卡,感觉手心滚烫,那重量几乎要将他压垮。这不仅仅是钱,这是信任,是期待,更是他证明自己“配得上”黄亦玫的唯一机会。他必须成功,他别无选择。
因此,他像一枚被上了绝对发条的陀螺,开始以一种近乎自虐的强度疯狂旋转。
办公室成了他第二个家。那张二手沙发就是他夜晚的床铺,旁边堆着来不及扔掉的泡面盒和外卖袋子。电脑屏幕的光映在他因缺乏睡眠而泛着油光的脸上,常常从深夜持续到黎明。
他放弃了所有初创公司常有的、对方向和格调的坚持。什么理想,什么产品情怀,在现实的压力和黄亦玫的期待面前,都显得苍白无力。他的信条变得极其简单:能赚钱的都干。
无论是网站建设、小程序开发、企业ERp系统维护,还是某个传统工厂的数据录入外包,甚至是帮人调试一下网络打印机……只要有钱赚,无论项目多么琐碎、技术含量多低、利润多薄,他统统接过来。他的手机24小时开机,铃声调到最大,生怕错过任何一个潜在的客户电话。他的聊天软件里,塞满了各种各样的客户群和中介,他学着用自己并不擅长的、甚至有些笨拙的语气去应酬、去讨好、去争取每一个可能的机会。
“方总,这个页面LoGo再大一点,对,再大一点,要醒目!”
“小方啊,这个功能我们老板希望明天上班前就能看到demo,辛苦加个班!”
“协文科技是吗?我们这边有个数据整理的活,价格不高,但要得急,你们接不接?”
面对这些要求,方协文永远只有一句话:“好的,没问题,您放心,保证按时按质完成。”
他几乎没有了自己的时间。与黄亦玫的约会,从之前精心准备的晚餐、看电影,变成了黄亦玫偶尔来办公室“探班”,给他带点汤水,看着他狼吞虎咽地吃完,然后又迅速坐回电脑前。他甚至连抬头好好看她一眼的时间都吝啬,满脑子都是未完成的代码和客户催进度的消息。
黄亦玫起初是心疼的。她会帮他整理堆满杂物的沙发,会悄悄把他换下来的衣服拿去干洗,会在他累得趴在桌上睡着时,轻轻给他披上外套。她看到他如此拼搏,内心是感动的,觉得这个男人是真的在为了他们的未来拼命。
但渐渐地,一种难以言喻的失落感开始滋生。
她带来的,关于某个有趣艺术展的宣传册,他连翻看的时间都没有;
她想跟他讨论一下自己正在策划的新展览概念,他听着听着,眼神就开始飘向闪烁的电脑屏幕;
她偶尔想拉他出去散散步,呼吸一下新鲜空气,他也总是以“这个项目今晚必须交付”为由推脱。
他的世界里,仿佛只剩下“工作”和“赚钱”这两个词。那个曾经会笨拙地给她刷墙、会记得她生理期、会因为她一句“葱油拌面好吃”而高兴半天的方协文,正在被一个疲惫、焦虑、满眼血丝的“工作机器”所取代。
他所有的努力,所有的自我压榨,源头都指向一个信念:“努力要给黄亦玫幸福。”
这句话,他时常挂在嘴边,像是在给自己打气,也像是在对黄亦玫承诺。然而,他所以为的“幸福”,似乎完全等同于物质层面的保障——赚更多的钱,换更大的办公室,早日还上黄亦玫的钱,让她过上衣食无忧的“好日子”。
他完全忽略了,黄亦玫这样的女性,她所定义的“幸福”,精神世界的契合、情感的交流、生活的趣味,或许远比银行卡上数字的增长更重要。她选择他,本就是放弃了苏哲所能提供的、更高层次的物质生活,转而去追求一种朴素的、情感上的满足。而此刻,方协文却正在用他以为正确的方式,亲手扼杀着这份他赖以吸引黄亦玫的最核心的东西。
夜深了,办公室里只剩下键盘敲击的声音。方协文揉了揉酸胀的眼睛,看着屏幕上密密麻麻的代码,又看了看手机里黄亦玫发来的、让他注意休息的短信,心里涌起一股混合着疲惫、愧疚和莫名悲壮的情绪。
他觉得自己正走在一条正确的、无比艰辛但通往“幸福”的康庄大道上。他丝毫没有察觉到,他奋力奔跑的方向,或许正与身边人真正渴望的风景,渐行渐远。他更不知道,这种建立在巨大压力、单向付出和情感忽视基础上的“努力”,其根基是多么的脆弱。创业维艰,而比创业更难的,是看清身边人真正需要的是什么,以及,如何在追逐未来的同时,不至于丢失了当下最该珍惜的彼此。
风卷起最后几片枯叶,拍打在窗棂上,发出簌簌的声响,仿佛在为室内酝酿的风暴敲着边鼓。黄亦玫觉得,这个秋天,比以往任何一个都要漫长和寒冷。
她站在出租屋的窗边,原本合身的孕妇装此刻紧紧包裹着日益沉重的腹部,像一枚被迫成熟、不堪重负的果实。曾经灵动的眼眸蒙上了一层挥之不去的疲惫,这疲惫不仅来自身体——浮肿的脚踝、酸胀的后腰、夜里频繁的抽筋——更来自内心深处一种无处言说的压抑。
方协文创业的草台班子刚有些起色,他像一颗被钉死在办公椅上的螺丝,早出晚归。这间租来的两居室,大部分时间成了黄亦玫和婆婆——方协文那位从北方朝鲜族聚居县城风尘仆仆赶来的母亲——无声的战场。
婆婆的到来,像一块投入平静湖面的巨石。她个子矮小瘦削,长年的劳作让她步履风火,眼神锐利如鹰。她带着大包小包的土产:自家腌制的、味道浓重的辣白菜,据说能“去胎毒”的古怪草药,还有一身的、与帝都精致疏离的气质格格不入的市井气息和生存智慧。
冲突是从一碗汤开始的。
那是一个傍晚,婆婆端着一只厚重的陶碗,小心翼翼地,却又带着不容置疑的力度,放在黄亦玫面前的餐桌上。碗里是浓稠到近乎黑色的汤汁,翻滚着几块带皮的鸡肉,一股混合着浓郁草药和鸡油腥气的味道霸道地弥漫开来,瞬间占领了整个客厅。
“快,亦玫,趁热喝了。”婆婆用带着浓重口音的普通话催促,围裙上还沾着油渍,“这可是好东西!我托人从老家带来的方子,老山参须须炖的老母鸡,最补气血!我们那时候怀协文,想吃这一口都难!”
黄亦玫的胃部一阵剧烈的翻滚。孕期的嗅觉变得异常敏锐,这碗充满“好意”的汤,对她而言不啻于一种嗅觉和味觉的酷刑。她下意识地往后缩了缩,勉强挤出一个笑容,声音因不适而微弱:“妈,谢谢您……我,我这会儿真的没胃口,有点反胃,能不能……”
“没胃口?”婆婆的眉头立刻拧成了一个结,声音陡然拔高,“没胃口才更要喝!你现在是一个人吃两个人补!你看你瘦的,脸上一点肉都没有,这样下去,我大孙子怎么能长得好?营养都跟不上了!”她刻意加重了“大孙子”三个字,目光灼灼地盯着黄亦玫的肚子,仿佛已经笃定里面是个男孩。
这目光让黄亦玫感到一阵莫名的压力。她试图用科学道理沟通,声音轻柔,带着商量:“妈,产检医生说了,我各项指标都正常,营养均衡就好,不用特别大补,而且有些草药,孕期是不是……”
“医生懂什么!”婆婆像被踩了尾巴的猫,声音尖利地打断她,“他们就会看那些机器片子!我们老祖宗传了几辈子的方子,不比他们那些花花肠子强?我生了协文,都是这么补过来的,你看不都壮实得像小牛犊?快,喝了!凉了药性就散了,更腥气!”
婆婆就那样直挺挺地站在桌边,双手在围裙上用力擦着,形成一种无声的压迫。那碗黑乎乎的汤,仿佛成了检验她是否“领情”,是否是个“合格母亲”的试金石。
黄亦玫的手指在桌下悄然握紧。她想起母亲吴月江的温言细语,想起水木园里那种即便有分歧也保持着知识分子体面的交流方式。可在这里,她的教养,她的理性,在婆婆那种基于生存本能和传统经验的、不容置疑的“爱”面前,显得如此苍白无力。
争吵吗?指着鼻子说“我不喝你这来历不明的脏东西”?她做不到。那不是黄亦玫。从小受到的教育刻在骨子里——尊重长辈,维持体面,哪怕内心波涛汹涌。更何况,这是方协文的母亲,是怀着(她所以为的)满腔热忱来“照顾”她的。撕破脸,除了让夹在中间、本就疲惫不堪的方协文更加难做,让这个临时拼凑的“家”分崩离析,还能得到什么?
她深深地吸了一口气,那浓郁的草药味呛得她几乎咳嗽。她垂下眼睑,掩去眸底所有的抗拒和委屈,再抬起时,只剩下一种近乎麻木的平静。
“让您费心了,妈。”她听到自己干涩的声音。然后,伸出手,端起了那只沉甸甸的、滚烫的陶碗。
她屏住呼吸,仿佛在进行一项艰苦的仪式,小口小口地,将那碗味道古怪、油腻腥膻的汤,硬生生地灌了下去。温热的液体滑过喉咙,带来的不是滋养,而是一种生理性的恶心和心理上的屈从。她能清晰地感觉到婆婆那满意而略带得意的目光,像胜利者的勋章,烙在她身上。
一碗汤下肚,胃里翻江倒海。她强忍着呕吐的冲动,推开碗,低声道:“我……我去躺一会儿。”
这碗汤,仅仅是拉开了这场无声战争的序幕。婆婆的“照顾”如同密不透风的网,将她紧紧缠绕。
关于穿着: 帝都的暖气尚未供应,室内有些阴冷,但黄亦玫因孕期激素影响,常常觉得燥热。她穿着一件舒适的薄棉孕妇裙,婆婆看见,立刻大惊小怪:“哎哟我的祖宗!你怎么穿这么少?着了凉可不得了!孕妇最怕寒,落下病根是一辈子的事!”不由分说,便从衣柜里翻出方协文的旧毛衣,厚重且带着一股樟脑丸的味道,硬要她套上。黄亦玫解释自己体热,婆婆却充耳不闻,一边强行给她穿衣一边念叨:“热什么热!那是虚火!捂出汗来就好了!我们那时候,冬天就一件大棉袄,不也过来了?”
黄亦玫想去楼下小花园散散步,医生也建议适当运动有助于生产和控制体重。刚拿起外套,婆婆就如临大敌地堵在门口:“哎呀别出去!外面风大,灰也大!你现在身子沉,摔一跤可怎么得了?就在家里走走行了!要不……我扶你在客厅里转两圈?”她那“搀扶”更像是监工,让黄亦玫感觉自己像个脆弱的瓷娃娃,失去了最基本的行动自由。
婆婆有着极强的领地意识。她带来的辣白菜,味道极其浓烈,用塑料袋装着塞满了冰箱的每一寸空隙,导致整个冰箱,乃至厨房都弥漫着那股酸涩发酵的气味,让黄亦玫每次打开冰箱门都需要鼓起勇气。她习惯把一切她认为“有用”的东西都收集起来,旧的塑料袋、捆菜的麻绳、磨损的锅垫……将原本黄亦玫精心布置、简洁温馨的客厅和阳台,堆砌得如同一个杂乱的仓库。黄亦玫委婉地提出是否可以清理一下,婆婆立刻脸色一沉:“这些东西好好的,扔了多可惜!你们年轻人就是不会过日子!”
最让黄亦玫感到窒息的,是精神上的孤立无援。
她试图分享。她拿出手机,给婆婆看给宝宝准备的、淡雅柔和的婴儿连体衣,婆婆瞥了一眼,撇撇嘴:“这颜色太素了!不喜庆!小孩子嘛,就得穿红戴绿的,看着精神!这料子也不经脏,一看你就没经验。”
她翻阅育儿书籍,婆婆总会投来怀疑的一瞥,嘴里嘟囔着:“尽信书不如无书。孩子怎么带,我比这些纸上谈兵的玩意儿明白多了。当年我带协文……”
她偶尔提起自己之前策展的工作,提起某个艺术家,婆婆要么完全听不懂,要么就直接打断:“女人家,有了孩子,那些都是虚的。把家照顾好,把孩子带好,才是正经。”
她们仿佛生活在两个平行的世界,说着不同的语言,遵循着不同的法则。所有的交流,最终都会演变成单方面的“教导”和另一方面的沉默。
方协文成了她唯一的浮木。可这根浮木,也自身难保。他深夜归来,带着一身烟酒气和挥之不去的疲惫。黄亦玫积攒了一天的委屈,刚开了个头:“今天妈又……”他便烦躁地抓抓头发,打断她:“亦玫,妈她也是好心,她那些老观念是改不了了,你就多体谅体谅。她大老远跑来也不容易。等我忙过这阵,赚了钱,换个大房子,请个保姆,就好了。”
“等我赚钱就好了。”这句话,像一张空头支票,悬在遥远的未来。而眼前的每一天,都是具体的、琐碎的煎熬。
于是,黄亦玫选择了沉默。这是一种在教养、现实压力和情感孤立多重挤压下,被迫形成的生存策略。
她不再试图解释“科学育儿”,而是在婆婆午睡时,赶紧按照自己的方式活动一下,或者偷偷翻阅育儿App。
她不再抗议那油腻的补汤,而是喝完后,回到卫生间悄悄抠喉吐掉一部分。
她不再争论婴儿衣服的颜色,只是默默地将自己挑选的那些淡雅衣物,收在衣柜最底层。
她甚至不再轻易向方协文倾诉,因为那除了增加他的烦躁和无力感,似乎毫无用处。
她变得越来越安静,像一座内部正在缓慢坍塌,外表却竭力维持平静的建筑。她常常一个人坐在窗边,抚摸着沉重的腹部,感受着里面小生命的胎动。那本该是世界上最亲密的连接,此刻却也无法完全驱散她内心的寒意。她想起苏更生那句关于“低处”的警告,如今字字珠玑,砸在心上,又冷又疼。方协文的“低处”,不仅仅是物质和眼界的匮乏,更是他身后那个她无法融入、也无法改变的、带着强大惯性和吞噬力的原生家庭环境。而她,正在为选择忽视这“低处”而付出代价。
窗外,华灯初上,帝都的夜景繁华而冷漠。室内,婆婆在看声音嘈杂的家庭伦理剧,剧情里的婆媳矛盾正以一种夸张的方式上演着。黄亦玫闭上眼,感觉自己和这个城市,和这个所谓的“家”,都隔着一层厚厚的、无法穿透的玻璃。
这仅仅是开始,孩子的出生,不会缓解矛盾,只会将战争的焦点转移到更具体、更无法退让的育儿方式上。这种认知,像冰冷的蛇,缠绕着她的心脏,让她对未来的每一天,都充满了沉重的预感和深深的无力。她的教养让她维持了表面的和平,但内心那个曾经光芒四射、敢爱敢恨的黄亦玫,正在这日复一日的退让、沉默和孤立中,被一点点磨去光彩,禁锢在这片由“爱”与“传统”之名编织的、令人窒息的土地上。
夜色深沉,像泼洒开的浓墨,将帝都浸染。墙上时钟的指针,已经颤巍巍地越过了“11”。钥匙插入锁孔的细微声响,在寂静的夜里显得格外清晰。门被轻轻推开,方协文带着一身寒气和挥之不去的疲惫,挪了进来。
他看起来像被抽干了力气的皮囊,眼窝深陷,西装皱巴巴地搭在臂弯,领带松垮地扯开。创业的压力如同一座无形的大山,压得他几乎直不起腰。然而,家,这个本应避风的港湾,此刻却弥漫着另一种无声的硝烟,比办公室里的代码和客户更难应付。
客厅里,只亮着一盏昏黄的落地灯。黄亦玫蜷缩在沙发角落,身上盖着薄毯,闭着眼,但微微颤动的睫毛泄露了她并未入睡的事实。她的脸色在昏暗光线下显得格外苍白,孕期的浮肿让她失去了往日的明艳,像一朵缺水的花,在暗处悄然萎顿。而另一边的单人沙发上,他的母亲,正就着灯光,眯着眼,手里拿着一件她坚持要带来的、颜色鲜艳却质地粗糙的婴儿小棉袄,一针一线地缝着什么,嘴里似乎还在无声地念叨。
空气中,残留着晚餐时那碗油腻补汤的味道,以及一种冰冷的、僵持的沉默。
方协文的心,沉了一下。他换上拖鞋,努力挤出一个笑容,声音因疲惫而沙哑:“妈,亦玫,还没睡啊?”
黄亦玫没有睁眼,只是翻了个身,背对着他,用一个沉默的背影,诉说着所有的委屈和失望。而母亲则立刻放下手中的活计,站起身,脸上堆起关切却又带着一丝告状意味的神情:“协文回来啦!吃饭了没?锅里还给你留着汤,我去给你热热?”
“不用了妈,我吃过了。”方协文摆摆手,走到沙发边,犹豫了一下,还是坐在了黄亦玫脚边。他看了看妻子僵直的背影,又看了看母亲那双写满了“我付出这么多还不被理解”的眼睛,一股深深的无力感攫住了他。
他知道问题所在。这些天,黄亦玫偶尔在深夜他尚未完全沉睡时的啜泣,以及母亲电话里对黄亦玫“太娇气”、“不懂事”的抱怨,都像一块块砖石,垒砌在他心头。
他清了清嗓子,试图扮演一个调停者的角色,声音带着刻意的温和:“妈,我跟您说过好几次了。现在时代不同了,养孩子要讲科学。产检医生也说了,营养均衡最重要,不用天天喝那么油腻的汤,反而对肠胃不好。”
他尽量让语气显得客观,不偏不倚,搬出了“医生”这个权威。
然而,母亲的脸色瞬间就变了。那是一种被挑战了权威和毕生经验的恼怒。她把手里的小棉袄往旁边一放,声音陡然拔高,带着浓重口音的普通话像连珠炮一样发射:
“科学?什么狗屁科学!医生说的话就是圣旨啊?他们懂什么!我们老祖宗几千年都是这么过来的!你看你,不就是我这么一口汤一口饭喂大的?现在不也长得高高大大,脑子聪明,还能在帝都创事业?她那是不知好歹!我是为了谁?还不是为了她肚子里的孩子,我的大孙子!你看她瘦的那个样子,风一吹就倒,不补补,能有力气生孩子吗?”
她越说越激动,胸口起伏着,手指几乎要戳到黄亦玫的方向(尽管黄亦玫背对着她)。“我这天天起早贪黑,伺候吃伺候喝,倒伺候出不是来了?跟你告状了是不是?我就知道,城里姑娘心眼多,看不起我们乡下人这套!”
黄亦玫的背影几不可察地颤抖了一下,但仍然死死咬着嘴唇,没有回头,也没有出声。那沉默,比任何反驳都更具力量。
方协文的头开始嗡嗡作响。母亲的逻辑自成一体,坚不可摧,任何“科学”和“道理”在她那套基于生存经验和亲族情感的认知体系面前,都显得苍白可笑。他试图再解释:“妈,不是那个意思,亦玫没有看不起您,她就是孕期反应大,胃口不好……”
“胃口不好就更得吃有营养的!由着她性子来,孩子能长好?”母亲根本不给他把话说完的机会,她挥着手,像是要驱散这些她听不懂也不想听的“歪理”,“行了行了,你别在这儿和稀泥了!我知道,你现在是娶了媳妇忘了娘,什么都听她的!我走,我明天就买票回老家去,不在这儿碍你们的眼!”
这一招“以退为进”,是母亲最擅长,也最让方协文无力招架的杀手锏。它混合了委屈、威胁和对孝道的绑架。
方协文瞬间就慌了。他怎么能让母亲走?且不说传回老家会被人戳脊梁骨骂不孝,眼下黄亦玫月份这么大,也确实需要人照顾,他根本分身乏术。请保姆?那又是一大笔开销,他现在的创业公司,每一分钱都得掰成两半花。
“妈!您这说的什么话!”他急忙站起身,拉住作势要往房间冲的母亲,语气带着恳求,“谁说要您走了?您在这儿帮了我们大忙,我和亦玫都感激您。您别生气,别生气……”
他安抚着母亲,又求助似的看向沙发上的黄亦玫,希望她能说句话,哪怕只是给个台阶下。但黄亦玫依旧背对着他,像一尊冰冷的石像。她所有的期待,在听到他这番毫无力度的劝说和最终妥协时,已经彻底熄灭。
方协文夹在两个女人之间,左右为难。一边是含辛茹苦将他养大、思想固执却“真心为你好”的母亲;一边是怀着身孕、需要理解呵护却与他精神世界渐行渐远的妻子。他无力改变母亲根深蒂固的观念,也无法真正抚平妻子内心的创伤。
最终,那压垮他的现实疲惫和“孝道”的枷锁,让他再次选择了最省力,也最令人失望的路径——和稀泥,以及,对强势一方的隐性妥协。
他疲惫地叹了口气,声音充满了无奈甚至是一丝哀求,转向黄亦玫的方向,轻声说:“亦玫,妈也是为我们好,你就……多体谅体谅。喝不下汤,就少喝点,但别辜负妈的一片心意。”
然后,他又转回头,对着依旧气呼呼的母亲软语道:“妈,您也消消气,亦玫她不是那个意思。时间不早了,您累了一天,快去休息吧。这事……以后再说。”
“以后再说”,意味着不了了之,意味着问题依旧存在,并且会在未来以更激烈的形式爆发。
母亲在儿子的安抚和变相让步下,脸色稍霁,嘟囔着“我这都是为了谁”,最终还是被方协文半推半就地送回了房间。
客厅里,重新恢复了寂静。只剩下方协文沉重的呼吸,和黄亦玫那仿佛凝固了的背影。
方协文瘫坐在沙发上,双手插进头发里,感到一种从骨髓里透出来的累。他解决了眼前的争吵吗?没有。他只是用暂时的压抑,换取了表面的平静。他看向黄亦玫,想说点什么,却发现自己词穷了。所有的道理在现实面前都显得空洞,所有的承诺在无法即刻改变的困境中都像是谎言。
他知道自己“没办法了”。这种无力感,比创业路上任何一个技术难题或客户刁难,都更让他感到挫败和绝望。他守护不了妻子的舒适与尊严,也无法真正引导母亲走向“科学”。他只能在这个狭小的空间里,眼睁睁看着两个对他最重要的女人,在观念的鸿沟里彼此消耗,而他,除了苍白的劝说和无奈的妥协,什么也做不了。这无声的战场,比外面任何一个商业对手,都更让他感到身心俱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