晨光初透,文渊阁副室的门被轻轻推开。春桃捧着一叠文书进来,脚步放得极轻,生怕惊扰了案前的人。
苏桐正低头看着手中的奏报,眉头微蹙。昨夜皇帝传话,她今日可直接列席早朝,不必候召。她已将修订后的《设学试点章程》呈上,条陈分明,数据详实。皇帝当庭首肯,诏令即刻下发各州府,五县试点正式推行。
可这才过去五日,回音寥寥。
“大人,通政司送来的签押记录到了。”春桃把册子放在案上,“黄土县、青溪镇、松原堡三地虽接了诏令,却未按时具文回复。其余四县也无动静。”
苏桐翻开册子,指尖在几处名字上停住。青溪镇的公文竟被转交里正暂管,一个本该由县令亲阅的朝廷政令,就这样搁置在乡野小吏手中。
她合上册子,声音平静:“去调差役递送日志。”
春桃应声退下。
苏桐起身走到书架前,抽出一本《雍州驿程考》,翻到河北道一段。雪季已过,山道通行无阻。黄土县所称“积雪封路,文书难达”,根本站不住脚。
不过半日,春桃带回日志。所有诏令均在三日内送达,最远的松原堡也不过两日半。
苏桐把日志放在案头,又取出那份军方送来的名单。三百余名识字兵卒整整齐齐列在纸上,随时可赴驻地授课。可若地方不配合,这些人连城门都进不去。
她提笔写下一道密令,交给心腹校人局细作,命其速往松原堡暗访。
三日后,回报来了。
“当地里长亲口所说,县令当众言道:‘宫里贵人玩的新鲜样,不必当真,拖过一阵自然作罢。’”
苏桐看完,把纸条揉成一团,扔进铜盆,点火焚尽。
不是不懂政令,是根本不想执行。
她坐在案前,盯着那本《设学试点章程》。每一条都写得清楚,每一项都有对策。可再周全的计划,也抵不过一层层官吏的敷衍推诿。
她想起那些逃赋流民的名册,想起卖炭童每日劳作十二时辰只得半碗粥的日子。他们不是不愿读书,是从未有人把书送到他们面前。
如今书送到了,却被拦在城门外。
苏桐起身,走到窗边。宫墙之外,是千山万水,是无数睁着眼却看不见前路的百姓。
她不能等。
她转身回到案前,铺开一张素笺,提笔写密折。
“臣请以观风使身份巡行试点诸县,察政令施行,督学堂筹建。若地方怠慢,愿亲问其由,共商对策。非为问责,只为让政令落地,让孩童入学。”
折子写完,她吹干墨迹,装入信封,命人送往勤政殿。
当晚,内侍回话:陛下准奏,赐银牌一面,可行各州府衙门,无需通报。
苏桐点头,命春桃取出行装。
“大人真要亲自去?”春桃低声问。
“政令出不了宫门,就只能我走出去。”
春桃不再多言,默默收拾衣物与文书。苏桐则将草案重新整理,挑出最关键的部分,连同调研记录、军方名单、地方志摘录一并装入布包。
她把那支新笔放进笔袋,又检查了一遍印信与腰牌。
临行前夜,她独自坐在灯下,翻开草案首页。那句“识字救命,算术活命”还在,墨迹清晰。
她伸手抚过那几个字,像是在确认什么。
然后合上书册,吹熄灯烛。
第二日天未亮,宫门刚启,一辆青帷马车驶出西华门。车帘掀开一角,露出半张清秀的脸,目光直望前方。
第一站,黄土县。
马车穿过皇城街巷,渐渐驶向城外官道。天色微明,霜气未散,路边枯草伏地,远处山影隐约。
车内,苏桐闭目养神,手中紧握布包。里面装着的不只是计划,还有三百兵卒的名单,数千流民的户籍,和一句她始终记得的话——
民智不开,国难强。
车轮碾过石板路,发出沉闷声响。马蹄踏地,节奏稳定。
她睁开眼,看向窗外。
天光渐亮,道路延伸向前。
她伸手摸了摸腰间的银牌,冰冷而坚实。
这是皇帝给的权力,也是她必须走的路。
马车驶过第一个驿站时,天已大亮。换马之后,速度加快。
午后,进入河北道境内。
傍晚时分,前方出现一座县城轮廓。城墙低矮,城门斑驳,守门兵卒懒散靠墙。
车夫扬鞭指了指:“前面就是黄土县。”
苏桐坐直身体,从布包中取出一份文书,摊在膝上。
这是户部拨款凭证,礼部备案抄本,还有皇帝亲批的推行诏令。
她一页页看过,确认无误。
马车缓缓靠近城门。
守门兵卒抬手拦下,探头往车内看了一眼。
“何人入城?”
苏桐递出文书:“朝廷观风使,奉旨巡视。”
兵卒接过,粗略扫了一眼,转身走向门房。
片刻后,一名皂衣小吏走出来,手里拿着文书,脸上带着笑意。
“原来是上差驾到。这诏令我们收到了,只是眼下农事正忙,工匠抽不开身,学堂选址还没定下来。”
苏桐看着他:“诏令下达已六日,其余各县都在筹备,为何你县毫无进展?”
小吏搓着手:“不是不办,实在是……县令这几日染了风寒,在家休养,公务耽搁了些。”
“那差役日志显示,诏令三日前就已送达。风寒能卧床六日?”
小吏笑容僵了僵:“这……上差有所不知,本地事务繁杂,一时顾不上也是有的。”
苏桐盯着他:“你说顾不上,可知道松原堡那边,县令亲口说这学堂是‘贵人玩的新鲜样’,不必当真?”
小吏脸色一变,低下头去。
苏桐收回视线,从布包中取出银牌,举在手中。
“我奉旨巡视,今夜便要见县令。若他真病重,我自会如实上报。若不然——”
她顿了顿,声音不高,却字字清晰。
“我不怕查谁欺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