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没全说实话?这怎么可能?”
陆压盘腿坐在云端,随手扔掉啃了一半的果核,脖子伸得老长。他死死盯着下方的孔宣,嘴里止不住地嘀咕。
那可是孔宣。
元凤之子,生来孤傲,俯瞰三界众生,这等存在,根本不屑于在言语上弄虚作假。
他说没杀,那狮驼国就绝无一个亡魂。
可钟离这位老爷子的话,在陆压的心里,就是天宪法旨。老爷子说不对,那此事,必定藏着外人看不见的蹊跷。
下方,孔宣那挺拔的脊背,绷成了一张满弓。他眉头紧蹙,身后那五道神光躁动地吞吐不定,光华明灭,像是在竭力压制他体内翻涌的心绪。
“天尊何出此言?”
他的声音依旧刚硬,试图维持着那份与生俱来的高傲。
“我孔宣行事,向来光明磊落。”
“狮驼国百万生灵既已被我挪移至东胜神洲,我便绝不会再伤他们分毫!”
话音铿锵,掷地有声。
可那份源自血脉深处的自信,在钟离注视下,凭空弱了三分。
钟离并未直接回应他的质问,他只是缓缓抬起了自己的右手。修长的食指,对着下方狮驼岭后山,某个被浓郁妖气遮蔽的阴晦角落,遥遥一点。
“嗡——”
一道金色波纹扩散开来。 波纹所过之处,浓郁妖气与数重法阵层层遮蔽的山洞,一刹那便如晨雾遇阳,悄无声息地消融、瓦解。
一切,就这么暴露在了三界所有关注此地的视线之中。
那山洞不在城内,而在城外几十里的荒僻山野。随着法阵破碎,一股浓稠到近乎化为实质的血腥气,混合着怨念,轰然炸开,瞬间冲垮了在场所有人的嗅觉!
山洞之内,景象触目惊心。
数十具尚还带着体温的尸骨,胡乱地堆砌在一起,血肉模糊,脏器狼藉。
从那些残破不堪的衣着上,可以勉强辨认出,有往来的凡人行商,亦有在这附近山头苦苦求活的散修精怪。
“这……”
孔宣眼底的光芒骤然凝固,化作一点冰冷针芒。 他彻底僵住,脸上血色褪尽。他僵硬地转头,一寸,一寸。
视线,像两道烧红的烙铁,死死烫在了早已瘫软于地的青狮和白象身上。
那两个平日里对他摇尾乞怜、极尽谄媚的家伙,此刻正把头颅死死地埋进泥土里,庞大的身躯剧烈颤抖,筛糠一般,几乎要散架。
“大哥……大哥饶命啊!”
青狮的声音从泥土里挤出来,嘶哑,扭曲,带着哭腔与绝望。
“我们……我们也是一时嘴馋……”
白象更是语无伦次,在剧烈的恐惧下,连话都说不完整。
“这荒山野岭的……吃几个……吃几个过路的货色……我们想着……想着大哥您……您不会在意的……”
原来如此。
孔宣的谋划确实保全了狮驼国一城百姓的性命。 他将注意力,都用在了看管自己的亲弟弟金翅大鹏身上,确保这个来凑数的胞弟不会真的造下杀孽。
在他的眼中,青狮和白象,不过是佛门硬塞过来凑数应劫的蠢物,是两个上不得台面的坐骑,根本不配他多看一眼。
正是这份源自元凤血脉、深植于灵魂的傲慢,让他彻底忽略了这两头畜生的本性。他以为管住了最强的那个,最弱的两个便不敢有任何作祟的胆子。可结果,就是这两头被他视作尘埃的畜生,背着他,悄悄张开了它们那肮脏的血盆大口。
但这几十条无辜的人命,这冲霄而起、真实不虚的怨煞之气,却是铁一般的事实。
“别!叫!我!大!哥!你们不配!”孔宣一字一顿的吐着字,心里直滴血,悔意混杂着愤怒涌上心头,双手握拳,连陆压都好像能听到手指用力收缩时的摩擦声。
钟离收回手指,双手负于身后,他看着脸色惨白如纸的孔宣。
“孔宣,你太傲了。”
“你只顾着全你兄弟情义,只顾着演好西游劫难里,你自己的那个角色。”
“你以为移花接木,瞒天过海,便是不沾因果,便是大自在。”
“却不知,你的傲慢,本身就是最大的因果。”
钟离的声音顿了顿,给他留下了审视自身的时间。
“这,就是你所谓的完美之局?”
孔宣的身子剧烈地晃了晃,几欲栽倒。他张了张嘴,喉咙里干涩得发疼,却一个字也无法吐出。
那股从山洞中飘散而来,钻入他鼻腔的浓郁血腥味,便是一记响亮的巴掌,将他满脸的骄傲与自矜,扇得粉碎。
金翅大鹏也彻底傻了!他呆呆地看看那堆让人胃里翻江倒海的尸骨,又看看自家大哥那副失魂落魄的模样,恐惧攫住了他的心脏。
云端之上,如来双手合十。
“阿弥陀佛。”
他低声念诵。
“罪过,罪过。”
这句佛号落下,天际间那隐约的慈悲佛光,似乎都黯淡了几分。
钟离并未理会如来的姿态。他头微微一侧,目光穿透层层云海,落在了陆压身旁那个高大身影上。
“卡皮塔诺。”
卡皮塔诺的身躯瞬间绷紧,连忙从云层后走出来。
“我在,钟离先生。” 声音从冰冷的面甲下传出,低沉,有力。
钟离抬手,指向下方那因尸骨暴露而彻底沸腾、化作实质的漫山怨气。
“这五百年,你在北俱芦洲斩妖,净化怨气,道行应有长进。毕竟连佛门都遣人来和我抱怨了。”
“这满山怨气,连同那两头孽畜身上背负的罪业,一并由你清理。”钟离声音平静,却带着不容置喙的决断。
“让我看看,你的‘道’,究竟走到了哪一步。”
卡皮塔诺没有任何多余的言语,他向前一步,踏出云端,身后黑色披风在罡风中卷起一道弧线,战靴踏在虚空之中,却发出金石交击的闷响。
“遵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