最让栀兰难忘的,是山顶的十二生肖石雕。十二尊石像并排立着,每一尊都有一人多高,雕刻得活灵活现。栩栩如生,仿佛随时会腾空而起。
栀兰和大闺女筱媛、老儿子冠臣,都属鼠,她最先来到鼠雕前,它拍照,随后轻抚着石雕粗糙的纹理,仿佛能感受到岁月在石头上留下的痕迹。
她伸手摸了摸老鼠的小耳朵,石鼠被阳光晒得暖暖的,望着它圆溜溜的小眼睛,在心里跟它默默地打着招呼。她忽然觉得,这石鼠像是专程等她而来,就像前世的密友。
老鼠的小眼睛在阳光下闪着灵动的光,好像读懂了栀兰的眼神,鼓励她说:“别怕老,也别怕忘,我们属鼠的最懂藏粮过冬,藏得住时光,也熬得过寒冬。”
栀兰的心里一暖,在心里轻声回应,手指在石鼠面部不断地摩挲着,仿佛接收到某种古老的密语。她闭上眼,任山风拂过面颊,她睁开眼,轻声说:“我记住了,慢慢走,不慌。”
筱媛她走过去,搂着老鼠的脖子,让栀兰坐在石座上,娘俩一起跟自己的石老鼠合了影。栀兰突然笑了,她想起小时候妈妈说她的一句话,“你这丫头,生来就带着福气,属鼠的最会攒日子。”
按着顺序,她走到兔雕前,那尊玉兔石雕眼神温润,耳尖微微上翘,仿佛能听见它耳廓轻颤时拂过山风的细响。雕得真像啊,难怪二儿子长得那么白净,原来属兔的都灵秀,像沾了月宫的光。
阳光洒在石兔身上,在玉兔光滑的脊背上,泛着淡淡的光晕,栀兰眯起眼,好像看见小时候家里养得那只白兔蹦来蹦去,耳尖一抖一抖,她嘴角微扬,坐在石座上,和它合了影。
“我要跟你们六个的属相都合个影。“栀兰说着,挨个走过每尊石像,手掌一一抚摸过它们的脊背、额头与眉眼、耳朵、嘴巴,仿佛在触摸六个孩子的命运轨迹,脸上洋溢着满足的笑容。
二闺女属蛇,那石蛇盘身昂首,鳞甲分明,眼如幽潭,冷光微闪。栀兰望着它,忽然想起慧婕很像这山间灵物,不吵不闹,却自有主张。心思通透,静守深渊,却从未迷失方向。
三闺女属鸡,石鸡昂首挺立,羽冠高扬,喙尖朝天,仿佛正要破晓啼鸣。栀兰凝视着它锐利的眼神,心头一颤,舒婉自幼倔强不服输的性子,像极了这迎着晨光打鸣的公鸡,哪怕风雨扑面也从不肯低头。
最后,栀兰来到猴雕面前停留许久——嘉濠和大儿子逸卿是一个属相,都属猴。她的手微微颤抖,在石猴的脸上不停地摩挲着,终于停在了它深邃的眼窝。
石猴目光炯炯,仿佛穿透岁月望进她心底。她凝望着石猴灵动的眼睛,仿佛看了嘉濠当年机智的眼神。灵调皮的模样,也看见逸卿小时候攀树翻墙的淘气身影。
筱媛的鼻子一酸,眼睛湿润了。她能感受到栀兰心底的思念如潮水般涌动,那眼神里的温柔与哀伤。她默默站在一旁,不忍打扰这份跨越时光的对话,风掠过山巅,石雕的影子在夕阳下缓缓拉长。
夕阳将最后一缕光洒在石猴的眉梢,栀兰声音颤抖地低声说:“明年就是猴年了,你要是活着,已经82了。你个穷鬼呀,这些年,你错过了多少好日子!”
风忽地卷起落叶,在石雕脚边旋成一小圈,像某种回应。落叶轻撞在石猴底座,发出细微声响。栀兰忽然笑了,眼角却滑下一滴泪,在暮色里闪着微光,她轻轻拭去,没有言语。
筱媛后退几步,举起手机,将栀兰与石猴一同框进画面。快门轻响,夕阳将栀兰的影子叠印在石猴身上,仿佛时光重叠的隐喻。栀兰仍凝望着石雕,唇角微扬,像是回应某个遥远的约定。
逛到傍晚,夕阳把云彩染成了橘红色。三人往山下走,栀兰的脚步依旧轻快,一点都不像早上那个浑身发沉的老人。看不出疲态,晚风拂过她的发梢,带着湖面的湿润与花香。
路过鱼塘时,她又停了下来,夕阳落在水面上,把五颜六色的鱼儿照得更鲜亮了,红的像火,黄的像金,还有带着黑斑的,游起来像撒了把彩色的珠子。
她掏出兜里的面包屑,一点点撒进水里,鱼儿立刻围过来抢食,溅起的水花落在她的裤脚上,凉丝丝的,却一点都不觉得冷。不让她觉得狼狈,反倒像是山在轻轻拍她的肩。
鱼塘边的柳树垂下枝条,她伸手拽了拽柳条,“这柳树跟咱家的也不一样,枝条更软,叶子也更绿。”
风一吹,柳枝就晃出一片细碎的绿影子,像在跳一支无声的舞。她松开手,柳条轻弹回去,一只歇在枝头的小鸟,被吓得扑棱棱飞向渐暗的天空。
“妈,该走了,再不走天黑就不好开车了。” 大女儿轻声催促,栀兰这才恋恋不舍地挪开脚步。坐在车里,她回头望着渐渐远去的青秀山,心里满是不舍。
这一天,她见了从没见过的花,摸了活灵活现的石雕,闻了清冽的兰香,连风都是甜的。她活了七十多年,从来没有这么开心过。
从天而降的幸运,从来没有轻轻松松的成功。只有脚下的路,一步一个脚印,才能踏出眼前的安稳与欢喜。
她望着窗外渐暗的山影,手指轻轻摩挲着衣兜里那片不知啥时候捡起来的三角梅花瓣,唇角微扬,像是把整座山的温柔都折进了心底。不知道什么时候还能再来。
晚风拂过车窗,她闭上眼,仿佛那片花瓣仍在掌心微颤,山间的气息依旧缠绕在呼吸之间,仿佛连时光也放慢了脚步,将那一山的苍翠与静谧悉数收进眼底。
不是因为吃了好吃的,也不是因为买了新东西,而是因为这满眼的绿、满鼻的香,还有身边儿女的陪伴,让她觉得,自己这一辈子,真的没白活。
车子驶进市区,霓虹灯渐渐亮了起来。栀兰靠在车窗上,手里攥着大女儿给她摘的凤凰花瓣,花瓣已经有些蔫了,却还留着淡淡的香气。就像小时候,她窗前那棵玉兰树在夏夜散发的气息。
她想起去世的老伴,心里一阵发酸 —— 要是老伴还在,能跟她一起看这青秀山的美,该多好啊。可转念一想,又觉得满足:老伴没享过的福,她替他享了;老伴没见过的美,她替他见了。
这山、这水、这满眼生机,她都记在心里,等梦里相逢时,一字一句讲给他听。她轻轻将花瓣贴在胸口,仿佛能听见老伴的笑声穿过岁月而来。
更奇怪的是,这几天的不舒服,好像都跑得无影无踪了,栀兰笑着跟闺女说,我好像把身上的病,都扔到青秀山了。浑身上下,没有一点难受的地方了。“
回到家,栀兰迫不及待地让闺女把白天拍的照片,传在电脑上,她目不转睛地一遍又一遍地翻看着。在兰花架前笑眯了眼的她,蹲在鱼塘边喂鱼的她,坐在石座上,倚靠在猴雕身边的她。
每一张都看得入神,仿佛能从定格的瞬间里听见山风低语、鸟鸣轻响。每一张照片里,她的嘴角都扬着,眼里都闪着光。像是藏不住的欢喜一寸寸从心底漫上来。
她摸了摸照片里自己的脸,忽然觉得,人老了也没什么不好。虽然要时常看病、买药,可只要能看到这样的美景,能有儿女陪在身边,就算多麻烦,也值了。
她把相册合上,轻轻放在床头,窗外月光洒进来,照在那片三角梅的影子上。明天还要早起买菜,可她一点也不想睡,怕一闭眼,就把今天的欢喜给漏掉了。
她静静望着窗外的月光,心却仍停在山间小径上。那一路的花开、鸟鸣、风过林梢的沙响,像一首未唱完的歌,在心底轻轻回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