方景清一直驻在协作单位，和材料设计团队一起跟进涡轮叶片的材料改进进度。
针对暂时替代原叶片的那批高温材料，研究所进行了两轮高功率区间测试。但测试结果偏差明显，曲线趋势始终不够稳定。
所有人盯着试验台上的样机，愁眉苦脸。
“这批高温材料再继续试下去，我们的样机怕是得先报废。”苏修远看着最新的振动谱，眉心拧得更紧。
姜蕴宁盖上记录资料，神色平静，语气却带着不容置疑的利落，“通知下去，停止进一步高功率试验。继续跑试验风险太大，直接等原涡轮叶片材料的改进方案和热处理工艺的升级。”
她稍作停顿，转头对苏修远说：“你联系一下方教授，把我们这边的测试数据都发过去，让他看看情况，也确认一下他们那边的进度。我们的冗余时间已经很紧张了，该催的还是得催。”
苏修远点了点头，“明白，我等一下将数据整合好就发过去，让方教授那边确认下一步。”
孙俊凯凑过来，皱着眉看着屏幕上的数据，“所以，我们只能等原叶片材料才能继续跑全功率。只是，这样一来，时间损失可真不小。”
姜蕴宁点了点头，“没办法，继续冒险下去风险太大，样机一旦出问题，之前的努力都全白费了。”
苏修远接着说：“也不完全算是浪费时间。和之前一样，我们可以利用这段时间，把下一阶段的测试方案、数据采集和分析流程都提前准备好。材料一到手，就能直接上机，节省不少时间。”
孙俊凯叹了口气，“哎……等着的感觉真让人难受。要不是我对材料学一窍不通，真想自己上手试试。”
苏修远拍了拍他的肩，安慰道：“啥都自己上的话，你得累死。”
孙俊凯看了一眼姜蕴宁，轻声说道：“她不就还好好的？”
苏修远摊手，“你要是要这么聊天的话，那就没得聊了。她什么发量，你什么发量？”
孙俊凯：“……”
头发这个话题是彻底过不去了。
三人各自回到工作台前，开始分头布置测试方案、检查数据接口和采集系统。苏修远把高温材料的测试数据整理打包，立即发送给方景清。
方景清一看到替代材料无法继续使用的消息，顿时急得团团转，立刻挂掉电话，径直冲向材料设计团队的实验室，准备当面协调下一步改进方案。
尽管全功率的测试暂停，整个实验室里仍然弥漫着一股压抑的紧张气息。
越是在这种关键时刻，更需要沉下心来，认真准备后续的每一项测试细节。
一个半月后，改进后的材料终于完成，各项耐热性能也顺利通过了验证。材料被加急送回研究所，准备进入下一阶段的试验。
研究所对材料进行了入场复检和一系列小件测试，确认性能稳定后，才将改进后的部件装到高性能发动机上，准备开展新一轮全功率测试。
当天下午，随着叶片被正式安装完成，实验室里的气氛一下子紧绷了起来。
所有人的心都提着，他们心里非常清楚，这一轮的测试至关重要。
两个小时后，全功率测试终于跑完。
整个全功率测试的过程中包括启动与暖机、分阶段爬功率、全功率保持、降功率与关机四个阶段。
当发动机的功率缓缓下降时，屏幕上的各项实时参数也随之回落。温度曲线从高位慢慢下滑，振动曲线逐渐平稳，压力数据从临界值退回到了安全范围。试车厅里原本刺耳的轰鸣声也随之下降，逐渐变得沉稳。
虽然详细数据还在后台处理，结果尚未可知，但每个人心底那口气依旧吊着，不上不下。
发动机研发里，叶片材料是最容易出现灾难性故障的部件之一。所以，只要没看到最终曲线和数据，他们都不敢真正放松。
姜蕴宁紧紧盯着屏幕，数据正在缓缓输出。
孙俊凯揉了揉太阳穴，“就这两个小时，震得我脑袋都麻了。”
他扫视了后面一圈，每个人都紧紧盯着屏幕，似乎发动机的轰鸣并未对他们产生什么影响，注意力全都集中在数据输出上。
孙俊凯感慨道：“年轻就是好啊。”
苏修远拍了拍他的肩：“你除了没点头发，也挺年轻的。不要自哀自怜。”
孙俊凯瞪了他一眼：“……你的嘴到底去哪里进修过？这么毒！”
苏修远耸耸肩，微微一笑：“不知道，那天被自己的白头发刺激到了之后，突然发现，与其内耗自己，不如随意发疯。”
孙俊凯：“……”
也是够了，你随意发疯，为什么受伤的总是我？
这时，站在他们身后的顾承志低声提醒道：“小声些——测试数据出来了。”
孙俊凯和苏修远立刻正色，身子微微前倾，目光紧紧锁在屏幕上，连呼吸都无意识地放轻了几分。
姜蕴宁快速扫过屏幕上的数据和曲线。
她的眉头微蹙，手指在触控板上轻轻划动着，检查每一条温度曲线和振动曲线的细节变化。
她边看着屏幕，边低声自语道：“数值还算稳定……不过高温段的峰值有些偏高，接下来得重点关注。”
苏修远指着屏幕上的一个异常点，沉声说道：“姜工，你看这里，这个数据有点偏离预期。”
姜蕴宁迅速凑近，目光锁定屏幕。曲线在高温段出现微小波动，虽然不大，但和整体趋势略有差异。
她眉头微蹙，“虽然不明显，但这种偏差如果累积起来，可能会影响整体热负荷……放大分析一下。”
苏修远点点头，手指在屏幕上划动，将这段数据放大查看，每一条波动都显得清晰可见。
几个模块负责人站在一起，认真分析。
来来回回做测试，分析数据，时间也在不知不觉中流逝。
当全功率测试顺利结束后，姜蕴宁便带着团队第一时间对发动机进行拆解，逐件检视关键部件的状态。高温段的叶片、定子、燃烧室衬套都被仔细检查，任何细微的裂纹、变形或热斑都不能放过。
而在确认样机状态良好之后，研发流程随即进入下一个关键阶段：系统的长期可靠性验证。
这一阶段往往是整个研发周期里最耗时间、也最消磨耐性的部分。随便一次验证就是500个小时起步，还是连续运行、不间断记录的那种。
直到破空三号顺利通过全部验证时，时间已经悄然拉长到一年半。比最初预期的一年，多出了整整半年。
这样进度被往后推延的情况，在科研领域非常常见。
然而，对于身处其中的人，这多出来的半年，就像是一场没完没了的马拉松。
不敢松懈，也没人抱怨。
将最终的总结报告整理、审校并提交完毕后，姜蕴宁与方景清作为项目的技术负责人和材料负责人，一同前往科技部，就破空三号的整体研发情况进行最终总结汇报。
科技部的大楼一如既往地安静肃穆。
室内已经布置妥当，专家组成员和主管部门领导整齐就坐，桌上摆放的，是经过姜蕴宁筛选的汇报用资料：破空三号的关键测试数据、阶段性曲线和性能对比图表，确保内容详尽但不涉及敏感设计细节。
会议开始，由工作人员简短开场后，姜蕴宁首先发言。
“今天，我将就破空三号项目的整体研发情况进行汇报，涵盖从设计立项、材料改进、样机验证到全功率测试的完整历程。每一个关键节点、每一次偏差及其对应的解决方案，都有详实的数据和曲线作为支撑。”
她语气沉稳、条理清晰、态度严谨，整个汇报节奏明快，专家和领导们都能跟上她的思路。
接着，方景清站起身，开始展示发动机关键部件的材料与性能细节。
从微观组织、合金配比到热处理工艺，每一步都配有清晰的对比图表和曲线数据。
屏幕上显示出材料性能的变化趋势，耐热极限、疲劳寿命、强度指标等关键数据一目了然。
专家们低头翻阅手中的资料，时不时点点头，表示理解和认可。
随后进入了提问环节。
姜蕴宁与方景清一前一后，详细解释每一条问题，逻辑清晰、数据充分。对任何可能的疑问，他们都能迅速提供分析依据和应对方案。
最后，科技部部长徐良诚合上文件，语气肯定而沉稳地说道：“破空三号项目已顺利完成整体研发目标，数据详实、过程透明、成果明确。项目结题，我们予以认可。”
汇报结束后，两人来到徐良诚的办公室。
“终于可以放松了，什么感觉？”徐良诚笑着给两人倒茶。
一个是学弟，一个是科研干将。
方景清轻轻呼出一口气，靠在椅背上，说道：“就像胸口压着的石头终于被挪开了。”
“有这么夸张？”徐良诚微微笑了笑，身体略微后靠，语气里带着难得的轻松。
破空项目本身投入巨大，而破空三号则是其中投入最为庞大、最关键的一环。如今终于看到最终成果，所有人的心也随之稍稍安定下来。
姜蕴宁看着两人互动得比一般人亲近，心下有些好奇，但她并未表现出来，只是微微一笑，说道：“后期拖延的时间长了，估计大家都很紧张吧。”
这么大资本的投入，无论对国家，还是对科研人员本身，压力都非常大。
“我应该算还好。”徐良诚笑了笑，目光转向姜蕴宁，“你在我这里信誉良好，所以你负责的项目，我还算放心。”
方景清听到这话，立刻凑过来，期待地看着他：“学长，那我呢？”
“哦，也一样。”徐良诚毫无感情地回了一句。
方景清作势拿起手机，“我等一下打电话告诉你老师，说你区别对待我！”
“打得通再说。”徐良诚忍不住失笑，“真是没见过长这么大了，还拌嘴找家长的。”
他顿了顿，目光从方景清转向姜蕴宁，语气中带着关切与一丝认真：“你确定，接下来，你要退出破空项目？”
这个问题一出，办公室内的轻松瞬间收敛了几分，变得严肃而认真。
姜蕴宁缓缓呼出一口气，虽然表情仍然克制，但眼神中多了一丝释然。
她点了点头，轻声说道：“是的。”
徐良诚沉默片刻，才缓缓开口：“在高精尖领域，每一个人才都很宝贵，尤其是你这样的通才。你真的不想再考虑一下？或者，你可以看看自己对哪块领域更感兴趣，继续深入开发。”
姜蕴宁在提交总结资料的时候，也提交了退出破空团队的申请。当然，破空三号后期交付应用，还是由她负责，直到项目顺利落地。只是，她不再参与新一代的研发。
姜蕴宁摇了摇头，语气平稳却坚定：“航天科技的发展，需要有长远的布局，但我心里，更关心现在。年轻人更有创新力和活力，应该把机会留给他们。破空项目团队里，不少人单拎出来，都能独当一面。如果我一直在，他们可能过于依赖我；只有我离开，才能给他们更多机会去真正成长。”
徐良诚点了点头，是这个理。
只是，方景清听来心里有些不是滋味，他隐隐有一种被落下了的感觉。这种感觉，以前在与合作伙伴散伙时，他从未体验过。
“所以，你接下来的计划是什么？”徐良诚继续问道。
像姜蕴宁这样级别的科研人员，即便不在最前沿，也不可能完全脱离研发。
但到现在，他都没有收到姜蕴宁对后续安排的计划书或申请。
“还在思考。另外，我打算申请转向民用发动机的研发工作。”
“为什么？”徐良诚问道。
姜蕴宁沉默片刻，才缓缓开口说道：“因为民用发动机的研发不仅能直接推动社会进步，同时所积累的技术和经验，也能反哺高科技领域的发展。”
谈话结束后，姜蕴宁和方景清直接返回研究所。
姜蕴宁在京市进行项目汇报的这两天，正值国际峰会召开，外交部忙得不可开交，她与宋承泽只是匆匆通了个电话，简单交代几句便挂断了，连见面都来不及。
回到研究所，她先处理完后续交接和资料整理工作，确保破空三号的后续工作不会有纰漏。等事情落定后，她计划休假一个月，回家陪陪家人，好好放松一下，也为自己充电，为下一阶段的科研生活积蓄精力。
这也是她进入科研团队之后，第一次长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