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根象征着绝对理性的线头被扯断的瞬间,陆家嘴的秩序也随之崩塌。
程立峰看着自己颤抖的指尖,又看向窗外那片由金光与幻影交织而成的麦浪,第一次感觉到了恐惧。
那不是对失控的恐惧,而是对一种他曾全力清除、此刻却如野草般疯长的东西——共情——的恐惧。
楼下,凄厉的警笛声被厚重的人墙死死挡在百米之外。
救护人员抬着担架,焦急地冲向人群,却被一双双伸出的手臂温和而坚定地拦住。
他们没有恶意,脸上甚至带着哀求。
“让他再躺一会儿,”一个头发花白的老阿姨流着泪说,她手里还攥着刚买的青菜,“就让他躺在这风里,这风……像家里的。”
王强跪在陈景明身边,用自己粗糙的大手,一遍遍擦拭着兄弟冰冷的脸颊。
他不再嚎哭,只是把耳朵贴在陈景明的胸口,仿佛在倾听一片遥远麦田里的回响。
李娟则死死抱着陈景明,将自己的体温毫无保留地传递过去,口中一遍遍地、机械地呢喃着:“狗剩,别怕,我们回家,我们回家……”
最终,在保安队长张建国的协调下,人墙分开一道仅容担架通过的缝隙。
当陈景明被抬上救护车时,广场上数万部手机,不约而同地亮起了屏幕,那片金色的麦田照片,汇成了一条沉默的、为他送行的河流。
陈景明在医院昏迷了三天。
三天里,他的身体生命体征平稳,脑电图却呈现出一种令所有专家费解的状态。
那不是昏迷,更像是深度沉睡。
神经科的主治医生,正是当年陈景明介绍给李娟、帮她母亲联系专家的那位海归博士小唐。
他看着监测仪上匪夷所思的数据,眉头紧锁。
“娟姐,你看这里,”他指着大脑活跃区域成像图,“正常人的睡眠,活跃区会随机分布。但景明哥的大脑,所有能量都异常集中在负责长期记忆和情感体验的区域,特别是……掌管童年记忆的部分。这不像是病理现象,更像……像一棵正在逆向生长的树,从它繁茂的都市枝叶,拼命向着深埋地下的童年根系回溯。”
李娟就守在病床边,三天三夜,寸步未离。
她拒绝了所有媒体的采访,也谢绝了王强让她休息的提议。
她只是握着陈景明的手,用手机低声播放着他们之前收集的那些录音——那个被命名为《我们活着的样子》的音频档案。
她发现了一个规律。
每当播放到那个送药的卡车司机的故事,当录音里响起那句沙哑而疲惫的“妈,药到了,别怕”,陈景明的指尖,便会不受控制地轻微抽动一下。
李娟一遍又一遍地播放那段录音。
每一次抽动,都像一根针,扎进她心里,带来一阵尖锐的刺痛,却又让她看到一丝微弱的光。
她知道,他正在那片记忆的深海里,打捞着什么。
第四天清晨,第一缕阳光透过百叶窗的缝隙,照在陈景明苍白的脸上。
他忽然睁开了眼睛。
那双眼睛里没有焦距,一片空洞,显然,视力并未恢复。
李娟的心猛地沉了下去,刚要开口,陈景明却做了一个让她瞬间凝固的动作。
他缓缓地、却无比准确地,将脸转向了她的方向,仿佛能“看”见她一样。
他的嘴唇翕动了几下,发出的声音嘶哑得如同砂纸摩擦。
“娟儿,”他轻声道,“妹妹走了那天……麦子还没熟透。”
一瞬间,李娟感觉自己全身的血液都凝固了。
那段被置换、被篡改、被陈景明用三十年的愧疚与痛苦深深掩埋的记忆,那段连她和王强都以为永远消失了的真相,终于,被他自己找了回来。
她再也控制不住,捂住嘴,眼泪如决堤般汹涌而下。
那不是悲伤的泪,而是混杂着心疼、酸楚和一种漫长等待终得解脱的狂喜。
他回来了,那个完整的、没有被标签覆盖的陈景明,终于回来了。
一周后,上海的秋意渐浓。
陆家嘴的风波,在官方的强力介入下,表面上已然平息。
二维码墙被连夜清除,相关话题在网络上被严格管控。
然而,有些东西一旦被唤醒,便再也无法被抹去。
全市所有地铁车厢的广告屏,在早晚高峰期,会统一静默一分钟。
屏幕上不再是光鲜亮丽的商品,而是一段循环播放的黑白短片。
画面里,是三个乡下孩子,在一望无际的麦田里,迎着风,高高举起手里的水浒卡,笑声清脆得仿佛能穿透岁月。
短片结尾,一行素净的白字缓缓浮现:
“谨以此片,献给所有没有成为英雄的英雄。”
无数乘客在拥挤的车厢里,默默地看着这段影像。
他们低头划开手机,在那片被强制推送、却无人舍得删除的金色田野照片上,长久地停留。
市美术馆,纪实摄影师老秦的个人影展《手的形状》低调开幕。
没有剪彩,没有致辞。
展厅里只陈列着一百幅巨大的黑白照片,每一幅,都是一个普通劳动者掌心的特写——布满老茧的、沾满机油的、被针尖刺破的、因常年握笔而变形的……
开幕当天,老秦亲手将一幅临时增加的照片,挂在了展厅最正中的位置。
那是他在新校舍奠基那天抓拍的,陈景明伸出右手,指尖轻轻触摸那枚锈迹斑斑的校徽。
照片被放大到极致,那只手上每一道伤痕、每一条纹路都清晰可见。
照片下方,题注只有一句话:“这不是伤痕,是地图。”
陈家村,小学重建工地上,王强正赤着上身,和工人们一起搬运着一根根从旧祠堂拆下来的老房梁。
政府的拨款在风波后第一时间就恢复了,甚至加了倍,但他拒绝了施工队使用全新建材的提议。
“用旧的,”他抹了一把汗,对一脸不解的包工头说,“就用村里人捐出来的这些老砖、老梁。这学校,得有根。”
孩子们每天放学都会跑到工地上,在还没粉刷的教室墙壁上,用粉笔重新写下自己的梦想。
“我要当一个能做出红烧肉的厨师”、“我想养很多很多蜜蜂”、“我不想考第一名了,太累了”。
在最角落的墙根处,一行歪歪扭扭的小字,几乎没人注意到——“我要替狗剩哥喊疼”。
傍晚收工,王强靠在砖堆上,摸出满是灰尘的手机,点开陈景明的微信,发了条语音过去。
他的声音带着一天的疲惫,却异常满足:“兄弟,你好好养着。今天有家长送来一麻袋新打的麦子,非要放工地上,说这是‘学堂的根粮’。呵,你听听这词儿……”
同一天,李娟正式提交了辞职信。
流程走得异常顺利,当天就获得了批准。
离开那栋她奋斗了十年的写字楼时,她收到一个从同城寄来的加密包裹。
发件人,是程立峰。
没有信纸,只有一个U盘。
插上电脑,解开层层密码后,里面是一本完整的加密档案。
封面标题:《“低效劳动力”抽样访谈实录(2020-2023)》。
档案收录了近三年来,被各大公司的后台算法判定为“产出比下降”、“有淘汰风险”的一百名员工的深度访谈。
U盘里还有一张便签,上面是程立峰手写的一句话:“也许血统不能改写,但名单可以。”
李娟颤抖着手点开档案首页。
第一份访谈对象的照片,让她如遭雷击。
那竟是十年前的自己,在上海一间不足十平米的出租屋里,对着电脑熬夜加班,照片里的脸因长期睡眠不足而浮肿。
旁边,是算法生成的标签:“李娟,沪漂,985废物,持续产出能力待观察。”
她盯着“985废物”那几个字,看了很久,忽然笑了。
那笑声里,有一种如释重负的悲凉。
她将这份档案郑重地存好,然后打开了自己正在筹备的“失落名字展”策划案,在展览结构最后,新增了一个展区。
她想好了,就在那个展区入口,贴上一张新打印的二维码,标题是:
“谁定义了成功?”
医院里,陈景明醒来后的第三天。
李娟正坐在床边,为他轻声读着一本关于种子培育的科普读物。
他很安静,大多数时候只是听着,偶尔会问一两个关于光照和土壤的问题。
窗外的阳光很好,透过窗帘,在病房里投下温暖的光斑,一切都显得那么平静而充满希望。
“……当一颗种子被埋入黑暗,它唯一的使命,就是找到光的方向。”李娟读完一段,温柔地合上书,准备给他削个苹果。
突然,一直静静躺着的陈景明,毫无征兆地、猛地坐了起来。
这个动作太过突然,甚至带有一丝急切的、不容置疑的力量。
他那双依旧看不见的眼睛,直直地“望”向门口的方向,仿佛在倾听着什么。
李娟被他吓了一跳,手里的水果刀差点掉在地上。
“景明?怎么了?”
他没有回答。
他只是用双手撑着床沿,用尽全身的力气,双腿竟开始缓缓地向床下移动。
那姿态,不像一个刚从重度昏迷中苏醒的病人,更像一个即将奔赴战场的士兵。