夜色很深,长安城头顶像是压着什么东西,让人喘不过气。
大将军府门口,往日那些来来往往的车马都不见了,显得很冷清。屋檐下挂着的红灯笼被摘了下来,换成了白色的素纱灯。风一吹,灯里的火苗晃来晃去,地上的影子也跟着乱动。
凌岳站在台阶下面,手里托着一个漆盘。盘子里放着一把金壶和一个玉杯。
这是皇帝御赐的酒。
送酒来的小太监把东西交到凌岳手里时,脸白得像纸,话都说不清楚,行了个礼就逃命似的跑了。
谁都知道这壶里装的是要命的东西,没人想沾上这晦气。
只有凌岳躲不开。
他低头看了看盘子里的金壶,壶身上刻着龙纹,做工很好。可这东西拿在手里,却沉的压手,更压心。
“侯爷,请吧。”
门口的老门房换上了一身粗布麻衣,腰弯的很厉害,一双眼睛里没什么神采,像是认命了。
凌岳没出声,只是点了点头,迈步跨进了大门。
府里安静的吓人。
平时那些跑来跑去的丫鬟仆人一个都看不见,好像整座府都空了。大院子里只有风卷着几片落叶在地上刮过,发出“沙沙”的声音,听着让人难受。
凌岳走的很稳,军靴踩在石板上的声音,在这安静的夜里,一下一下的,特别清楚。
穿过前院,绕过回廊,正堂的大门开着。
堂里没点几盏灯,光线很暗。
卫青坐在一把太师椅上,没穿他那身大将军的官服,也没穿铠甲,只是一件平时在家里穿的旧青布袍子。他两只手死死撑在膝盖上,手背上的青筋都鼓了起来,后背却挺的笔直。
平阳长公主坐在他对面。
她换掉了华丽的宫装,头上的金银首饰也全摘了,头发只是随便挽了一下,插了根旧木簪。身上是一件素白的布裙,没了平日里那股盛气凌人的架势,在灯光下,反而显出了几分年轻时的漂亮模样。
听到脚步声,两个人同时转过头来。
卫青的目光落在凌岳手里的托盘上,眼皮猛的跳了一下。他放在膝盖上的手瞬间攥紧,指甲都陷进了肉里,指节发白。
平阳倒是平静很多。
她看着凌岳,目光在凌岳鬓角的白发上停了一下,嘴角扯了扯,不知道是想哭还是想笑。
“来了。”平阳的声音很轻,透着一股解脱的感觉,“比我想的要快。陛下他……果然是个急性子。”
凌岳走进去,把托盘放在两人中间的桌子上,发出一声轻响。
“城门没关,我骑马来的,没停。”凌岳说了句实话,声音有点干。
平阳看着那壶酒,伸出手指,轻轻摸着冰凉的壶身,问道:“陛下还是了解我,知道我爱喝这一口。只是不知道,这次他在里面加了什么好东西?是牵机药?还是鹤顶红?”
“是断肠草。”凌岳没瞒她,直视着她的眼睛,“发作很快,不遭罪。陛下特意交代的。”
平阳的手指停了一下,随即嘲讽的笑了笑,眼角有了泪光:“断肠……好名字。断了念想,也就不用愁了。”
她慢慢转过头,看向卫青。
卫青一直低着头,死死盯着地上的砖缝,好像不敢看接下来要发生的事。
“夫君。”平阳轻声叫道,声音很温柔。
卫青高大的身子猛的一颤,慢慢抬起头。那双眼睛里全是血丝,眼眶里含着泪,却死死咬着牙,不让它掉下来。
“别看了,怪难受的。”平阳伸手,想去摸卫青的脸,手到半路又缩了回来,“这辈子,是我拖累了你。你本来该是大汉的英雄,却被我拉进这浑水里,沾了一身腥。”
卫青拼命摇头,喉咙动了动,嗓子沙哑的厉害:“不……是我没护住你。我是大将军,却护不住自己的妻子……”
“护不住的。”平阳笑了,笑得有些凄凉,眼泪顺着脸颊滑落,“从我动了那个念头,想插手军需,想碰兵权的时候,就注定了。是我太贪心了,贪财,贪权,想让卫家的富贵一直传下去。可我忘了,这天下姓刘,不姓卫。皇兄的床上,怎么能让别人睡得安稳?”
她站起身,拿起金壶,往玉杯里倒酒。
清亮的酒液倒出来,发出“哗啦啦”的水声,在这死寂的夜里特别刺耳。一股浓郁的酒香散开,一点毒药的味道都闻不到。
“凌岳。”平阳端起酒杯,转身看着凌岳,眼神里没了以前的恨意,只剩下一片坦然。
“在。”
“我不恨你。”平阳看着这个亲手毁了她一切的年轻人,“你是把好刀,比卫青更狠,也更纯粹。去病有你,是他的福气,也是大汉的福气。只是这朝堂是个大染缸,你这一身白衣服进去,怕是以后也洗不干净了。”
凌岳面无表情,只是握着剑柄的手指紧了紧:“只要刀快,染不染的无所谓。我只求问心无愧。”
“好气魄。问心无愧……这四个字,太难了。”
平阳赞了一句,随后转向卫青,眼里的光瞬间柔和下来,全是不舍。
“仲卿,下辈子别做大将军了,也别娶公主。太累了。”她声音哽咽,眼泪模糊了视线,“就做个放羊的,找个普通人家的女子,安安稳稳过一生吧。”
说完,她最后深深看了一眼这个她爱了一辈子,也毁了一辈子的男人,仰起头,将杯中酒一口喝干。
空杯从手中滑落,“当啷”一声摔得粉碎。
平阳的身子剧烈晃了晃,脸上先是泛起一股红晕,接着又变得惨白。她痛苦的捂住胸口,断肠草的毒性发作的极快。
“噗——”
一口黑血喷出,染红了她白色的衣襟。她整个人向后软倒下去。
“平阳!”
卫青发出一声嘶吼,猛的冲上去,在最后一刻一把接住了她软倒的身体。
怀里的人还在抽动,指甲抓破了卫青的手臂,但眼神已经散了。
她张着嘴,似乎想最后叫一声丈夫的名字,可喉咙里只发出几声浑浊的气音。
几个呼吸之后,平阳抓着卫青衣袖的手无力的垂了下去,再也没了动静。
大堂里一片死寂。
卫青抱着妻子的尸体,跪在冰冷的地上。他没有哭出声,只是把头深深的埋在平阳渐渐变凉的脖子里,肩膀剧烈的抖动。
凌岳站在一旁,安静的看着这一幕。
他退后两步,把这最后的空间留给这对夫妻。
这就是皇权。
今夜之后,世上再没有平阳长公主,只有一个失去妻子的大司马。
不知过了多久。
卫青慢慢抬起头。
他脸上的泪痕已经干了,那双眼睛里的温柔彻底不见了,只剩下冰冷的坚定。
卫青小心的把平阳放在地上,用袖子擦去她嘴角的血迹,整理好她的裙摆,动作轻柔的像是在哄睡着的孩子。
然后,他站起身。
那一瞬间,凌岳看着站起身的卫青,感觉这个男人变了。
以前的卫青厚重沉稳,而现在的卫青,全身都透着一股让人不敢靠近的杀气。
“这事,结了。”卫青的声音很平静,平静的让人害怕,仿佛刚才那个伤心欲绝的男人不是他。
凌岳点头,声音低沉:“结了。”
卫青转过身,看着凌岳,目光在他那两鬓白发上停了很久,眼神中闪过一丝复杂。
“去病那孩子性子太烈,容易出事。以后他在明处冲锋,你就在暗处护着他周全。”卫青伸出粗糙的大手,重重的拍在凌岳的肩膀上,力道大的像是要把卫家剩余的气运都压过去,“卫家这摊子烂事,我会处理干净。从今往后,朝堂上的麻烦,我来挡。你们只管去打仗,替大汉把这天撑起来。”
卫青的话是承诺,也是结盟。
用平阳的命,换来了军方两代人之间的信任。
凌岳感觉肩膀上压了千斤重担,但他腰杆挺的笔直:“大将军放心。只要我活着,就再也没有人能伤害到他。想动他,得先过我这关。”
卫青点了点头,没再说话,疲惫的挥手示意凌岳可以走了。
凌岳深吸一口气,行了一礼,转身往外走。
这压抑的一夜,终于要结束了。
然而,就在他刚走到门口,一只脚还没跨出门槛的时候,一阵急促的马蹄声突然响起。
“哒哒哒——”
那马蹄声太急了,甚至带着几分踉跄,根本没在府门口停下,而是直接冲进了前庭。紧接着,一阵慌乱的脚步声响起,一个背着令旗、浑身是土的斥候跌跌撞撞的冲了进来。
“报——!”
斥候的声音嘶哑破音,听起来像是见了鬼。
“八百里加急!西域都护府急报!”
斥候甚至没看清堂里还有死人,直接腿一软跪倒在地,双手高举着一只沾满尘土和暗红血迹的竹筒,整个人都在发抖。
卫青原本死寂的眼神瞬间一凝,几步跨过去,一把夺过竹筒。
“哪里来的兵?匈奴人又反了?”卫青一边粗暴的拆开火漆,一边厉声喝问,身上的杀气瞬间爆发。
“不…不是匈奴!”斥候喘着粗气,脸上全是冷汗,眼神涣散,“是…是怪物!是从没见过的怪物军队!”
凌岳停下脚步,猛的转过身,眉头紧锁。怪物?
卫青展开那卷羊皮纸,只看了一眼,脸色就变了。
“怎么可能…”卫青拿着羊皮纸的手竟然抖了一下,瞳孔剧烈收缩,“金发碧眼?身高八尺?手持方盾短剑,列阵如鱼鳞,刀枪不入,进退如墙?这是什么鬼东西?”
凌岳的心脏猛的缩了一下。
他几大步走过去,顾不上礼数,直接从卫青手里拿过军报。
借着昏暗的灯光,羊皮纸上潦草的字迹在他眼前疯狂跳动。
元狩四年秋,西域以西,现不明大军。其人深目高鼻,金发绿眼,身披板甲,头戴鬃毛盔,持巨盾短剑。临阵,盾牌相连,我军箭矢不能透。所过之处,城池尽毁,自称…来自极西之地的神之军团。
龟甲阵、短剑、板甲、鬃毛头盔…这些词让凌岳脑子嗡的一声。
这他娘的哪里是什么神之军团。
这是古罗马军团!
历史的轨迹在这一刻彻底乱了套。原本应该还在几千里之外和安息帝国纠缠的罗马人,怎么会突然出现在西域的大门口?
而且看这架势,这群战争机器是冲着东方来的。
“凌岳,你知道这是什么?”卫青察觉到凌岳的眼神变了,那是一种看见猎物的眼神。
凌岳深吸一口气,把那股震惊强行压了下去。他慢慢抬起头,眼中的疲惫一扫而空,神情变得无比凝重,但眼神深处却透出一丝兴奋。
“大将军,看来咱们没时间伤心了。”
凌岳把羊皮纸重重的拍在案几上,就在平阳长公主尸体的不远处,震得那只空酒杯滚落一旁。
“这世上,除了匈奴,西边还有个更强的敌人。现在,这个敌人饿了,想来咱们这儿抢东西吃。”
凌岳嘴角勾起一抹冷冽的弧度,手按在了腰间的惊蛰剑柄上,拇指轻轻顶开剑格,露出一线寒光。
“那就得看看,是他们的牙口硬,还是咱们大汉的刀更硬。”