宣室殿的大门沉重的合上,把殿外的月光完全挡住。
殿内的地砖是黑色的,透着一股阴冷。
这里没有点多少灯,只有龙椅旁边一个巨大的博山炉,正吐着淡淡的青烟。
烟味不是好闻的龙涎香,而是混杂了旧木头和凌岳身上血腥气的怪味,闻着让人喉咙发紧。
汉武帝刘彻高坐在阴影里,手里捏着一卷竹简,很久都没有翻动。
此时的大殿,安静的可怕。
平阳长公主跪在台阶下,头发乱了,脸上的妆也被冷汗冲花,没有了平日里高高在上的样子。大将军卫青趴在她身边,头深深的埋在胳膊里,一动不动。
凌岳就站在大殿中央。他那身破旧战袍上的血迹已经干成了暗褐色,两鬓新生的白发在昏暗的烛火下,有些刺眼。
这种沉默,比挨刀子还难受。
“这就是你要给朕看的?”
过了很久,刘彻终于把手里的竹简往案上一扔。竹简顺着台阶滚下来,“啪嗒”一声,在大殿里听得特别清楚。
平阳长公主身子猛的一抖。她用膝盖往前蹭了两步,指甲抠着地砖缝,发出刺耳的声音,哭喊道:“皇兄!你要为我做主啊!凌岳他疯了!他带兵闯进我府里,杀了我的管家,还要杀我!要不是大将军及时赶到,我现在已经死了!”
她猛的转头,死死盯着凌岳,眼神里全是恨意:“皇兄,他这是报复!因为去病伤了,卫家军权不稳,他想趁机把我也拉下水,好让他自己掌权!他是想踩着我们皇家的脸往上爬啊!”
这顶帽子扣的又大又毒。
站在两边阴影里的几个老臣互相交换了个眼色。御史大夫张汤眼皮跳了跳,走出来拱手说:“陛下,定远侯这么做确实不合适。就算长公主有嫌疑,也该交给廷尉府审。带兵闯皇亲的府邸,当众杀人,这是没把大汉律法放在眼里。要是开了这个头,以后武将不是可以随便欺负宗室了?国法还要不要了?”
“臣附议。”另一个老臣也站了出来,语气冰冷,“凌岳刚立了战功就这么嚣张,要是不严惩,以后肯定会更过分,成为大患。”
风向一下子就变了。
这些文官不在乎平阳是不是真的卖国,他们在乎的是武将手里的刀,伸的太长了。
凌岳听着这些要他命的话,脸上没什么表情。他只是慢慢伸手进怀里,掏出一叠染了血的文书,越过一个想拦他的太监,大步上前,直接放在了御案前的台阶上。
“这是宇文烈的亲笔供词,这是长公主府管家的画押。”凌岳指着最上面那张羊皮纸,声音沙哑的像是砂纸在地上磨,“还有这张,是漠北决战前,汉军粮草转运的绝密路线图。上面盖的,是长公主府的私印。”
刘彻眼皮都没抬,只是冷冷的看着那堆东西。
平阳尖叫起来:“那是假的!是你伪造的!那个管家是被你屈打成招的!凌岳,你为了陷害我,什么都干得出来!”
“卫青!”
刘彻的声音突然响起,打断了平阳的嘶吼。这次,他是对着跪在地上的卫青说的,“你是平阳的丈夫,是凌岳的长辈,也是朕的大将军。这事,你怎么看?”
这一问,轻飘飘的,却让卫青的背瞬间塌了下去。
卫青跪在地上,额头贴着冰冷的金砖,寒气顺着额头往脑子里钻。一边,是自己老婆的哭喊和皇室的脸面;另一边,是凌岳身上那股洗不掉的血腥味,那是几万汉军将士的血。
博山炉里的炭火突然炸裂了一颗火星,“噼啪”一声。
卫青浑身一颤,慢慢直起上半身。这位让匈奴闻风丧胆的大将军,此刻看着竟然有些老了。他看了一眼满脸泪痕、眼神期盼的平阳,又看了一眼两鬓斑白、神色冷硬的凌岳。
最后,他闭了闭眼,再次重重叩首。
“臣,是平阳的丈夫,卫家的家长,这个案子……臣应该避嫌。”
卫青的声音哑的厉害,每个字都像是从喉咙里硬挤出来的,“但臣也是大汉的大将军。军中将士在沙场流血,要是有谁在背后捅刀子,不管是谁,都应该……依法彻查。”
“卫青!”
平阳瞪大了眼,发出一声惨叫,整个人瘫软在地上。她没想到,那个平时对自己百依百顺的丈夫,会在这个时候把自己推出去。
刘彻看着卫青,眼神复杂,那是帝王的审视,深不见底。
“好一个依法彻查。”
刘彻从龙椅上站起来,一步步走下台阶。龙袍摩擦地面的声音,在死寂的大殿里格外清楚。他走到凌岳面前,盯着这个年轻人的眼睛。皇帝的威严压了过来,但凌岳没有退半步。
“定远侯,你的证据朕看了。”刘彻语气平静,却透着一股寒意,“但这些所谓的证据,不是敌人的片面之词,就是被你打出来的奴才供词。就凭这些,你就想把朕的亲姐姐,大汉的长公主钉在耻辱柱上?你知不知道,这会让天下人怎么看朕的家事?”
凌岳猛的抬头,直视皇帝。
刘彻的眼神里带着杀意:“你知不知道,你今天带兵闯府,按律法该杀头?你以为有点军功,朕就不敢杀你?”
大殿里的空气瞬间凝固了。那些刚才还帮平阳说话的大臣们此刻都把头低的很低,大气不敢出。
这是皇帝的敲打,也是最后的试探。
凌岳看着近在咫尺的汉武帝。他看到了这位皇帝眼中的冷酷,也看到了他对权力的掌控。
“陛下要杀臣,臣没话说。”
凌岳的声音不大,但在空旷的大殿里回荡,每个字都很清楚,“但那些死在漠北的兄弟,那些被这批强弩射穿胸膛的汉家儿郎,他们在地底下看着呢。陛下可以杀我,但这笔账,总得有人认。这个公道,总得有人给!”
“你威胁朕?”刘彻眯起眼,手按在了腰间的剑柄上,指节发白。
“臣不敢。”凌岳嘴角极其缓慢的扯动了一下,露出一抹带血的嘲讽笑容,“臣只是不想让陛下被蒙在鼓里。既然陛下觉得这些人证物证都不够,那臣就给陛下看个活的。”
凌岳猛的转身,对着殿外大喝一声:“带进来!”
这一嗓子,像炸雷一样,把所有人都吓了一跳。
沉重的殿门被缓缓推开,夜风卷着寒意灌了进来。
赵破奴全副武装,像提小鸡一样,拎着一个五花大绑的人走了进来。那人穿着一身破烂的胡服,头发乱糟糟的,脸上全是青紫,一看就没少挨揍。但他那双深陷的眼窝和高挺的鼻梁,明显不是中原人。
平阳长公主听到动静,下意识的回头看了一眼。
只这一眼,她脸上的血色瞬间褪得干干净净,整个人僵在那,连呼吸都忘了。
那个西域商人!
那个帮她倒卖军械、早就该拿着钱逃回西域、甚至应该已经被灭口的胡商!
“怎么可能……”平阳嘴唇哆嗦,声音小的几乎听不见,牙齿都在打颤,“他明明已经……明明……”
“明明已经走了?”凌岳接过了话头,眼神冰冷,“长公主是想说这个吧?可惜,我的人比你的马车快。他在玉门关外就被我截住了。顺便说一句,他当时正准备把这本账册卖给匈奴人。”
赵破奴把那胡商往地上一扔。
胡商摔懵了,一抬头看见穿着龙袍的刘彻,又看见瘫在一边的平阳,吓得魂都没了,趴在地上拼命磕头,用生硬的汉话喊着:“皇帝陛下饶命!饶命啊!都是这个女人!是她找的我!她说只要我帮她运这批货,就保我全家富贵!我不想干的!我是被逼的!”
“闭嘴!你闭嘴!”平阳尖叫着扑过去,想去撕那个胡商的嘴,指甲在胡商脸上抓出几道血痕,“你胡说!我不认识你!你是凌岳找来的骗子!凌岳,你好狠的心!”
胡商被她抓疼了,为了保命,一口气全都吼了出来:“毒妇!你还要杀人灭口?!东西都在这!都在这!”
他哆哆嗦嗦的从怀里掏出一本账册,双手举过头顶:“这是账本!每一次交易和送货,上面都记着!还有长公主给我的通关文牒,都在这!”
与此同时,刘曦从殿外走进来,身后跟着一个抱着木匣的妇人。
“陛下,”刘曦跪下呈上木匣,打开盖子,里面是一叠票据,“这是从胡商马车夹层里搜出来的。里面有五百金的票据,出票的钱庄正是长公主府名下的产业。时间就在半个月前。”
人证物证俱在,连钱款的去向都一清二楚。
所有的退路都被堵死了。
大殿里一片死寂。
刚才还帮平阳说话的张汤,此刻恨不得找个地缝钻进去。证据确凿,谁也撇不清关系了。
平阳长公主瘫坐在地上,看着那本账册和木匣,眼神空洞,像是没了魂。她知道,完了,天真的塌了。
刘彻看着地上的这一堆东西,脸色阴沉。他没有去拿账本,因为已经不需要看了。
皇家的脸面,今天算是丢尽了。他的亲姐姐,为了钱,把刀子递到了敌人手里,差点害死了他看重的外甥和将军。
刘彻深吸一口气,胸口剧烈起伏。他缓缓的转过身,背对着众人,不让人看到他此刻的表情。
“大将军。”
刘彻的声音很轻,却让大殿里所有人都心里一沉,“朕再问你一次。皇亲国戚,通敌叛国,按我大汉律法,该当何罪?”
卫青的身体剧烈颤抖了一下。
他慢慢抬起头,看着刘彻的背影,又看了一眼旁边脸色惨白、已经不再挣扎的妻子。这位身经百战的铁汉,眼中布满血丝,泪水在眼眶里打转,却不敢落下来。
但他没有犹豫。因为他是大将军,他身后站着几十万将士的英灵。
卫青再次重重叩首,额头撞击地面的声音在大殿里回荡,一下,又一下。
“回陛下……”
卫青的声音嘶哑,带着决绝,“按律……主犯,当处极刑。其家属,子嗣流放,家产……抄没。”
“啊——!”
听到丈夫亲口判了自己的死刑,平阳发出一声凄厉的惨叫,两眼一翻,昏了过去。
凌岳站在一旁,看着这一幕,握着剑柄的手指微微松开了一些。
他赢了。
可他心里没有半点高兴,只觉得这大殿里冷得厉害。
刘彻转过身,脸上已经没有任何表情,冷酷无比。
“好。”
刘彻看着卫青,眼中闪过一丝赞赏,更多的是一种冷酷的满意,“不愧是朕的大将军。大义灭亲,国法为重。你没有让朕失望。”
他猛的一挥袖子,声音洪亮:“来人!将罪妇平阳拖入天牢!任何人不得探视!把这些证人证物,都给朕带下去!”
羽林卫立刻冲上来,直接把昏迷的平阳和那个胡商拖了出去。
大殿里重新恢复了安静,只剩下卫青还跪在那里,背影萧索。
“陛下!”
卫青突然抬起头,满脸泪痕,声音凄厉,“罪妇平阳死有余辜,但臣治家不严,也有责任。臣愿交出大将军印信,散尽家财,只求陛下……能赐她一杯毒酒,保全皇室最后的体面。”
这是卫青在用自己一生的功劳,为平阳换取最后的体面。
刘彻沉默了。
他看着这个为自己打下江山的老兄弟,看着他鬓角的白发,心里很复杂。
许久,刘彻叹了口气,走下台阶,亲自伸手扶起了卫青。
“大将军印信,朕不能收。大汉的北疆,还需要你来镇守。”
刘彻拍了拍卫青冰凉的手背,语气缓和了些,但话里依旧没有感情,“不过,你最后的请求,朕准了。”
说完,刘彻的目光越过卫青,落在了站在一旁、一言不发的凌岳身上。
他眼神里的杀意消失了,多了一份让人看不透的算计。
“定远侯。”
凌岳心头一跳,拱手道:“臣在。”
刘彻嘴角勾起一抹淡漠的弧度:
“今夜,由你亲自持朕的御酒,去大将军府送长公主一程。”
这句话一出,在场所有人都倒吸一口凉气。
让凌岳去送毒酒?
这是要让天下人都知道,凌岳就是皇帝手中那把最快的刀,也等于是在告诉所有人,凌岳和卫家彻底决裂了。
凌岳愣了一下,随即明白了皇帝的用意。他看着刘彻那双深邃的眼睛,只觉得一股寒意涌上心头。
这就是皇帝。用你,防你,还要孤立你。
他没有拒绝,因为他知道自己没得选。
“臣,遵旨。”
凌岳低下头,掩去了眼底的情绪。
他知道,从走出这个大殿开始,他不再只是个单纯的武将。他成了朝堂上的一把孤剑。
就算这把剑,今晚要沾上自己人的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