夔州
贺人龙得了陆铮“稳守清剿、详查贼源”的严令,虽然仍憋着一股火,却也不再冒进。
他将麾下兵力重新调配,扼守几处关键隘口和通往富庶乡镇的道路,同时派出多支由本地猎户、退伍老兵组成的精干小队,深入鄂西、湘西交界的大山,既是侦察,也是小股清剿和营救被掳百姓。
腊月二十八,一支由贺人龙亲兵头目率领的三十人小队,在追踪一股流寇溃兵时,于一处隐蔽的山坳发现了其临时巢穴。
经过短暂而激烈的搏杀,击毙贼寇十余人,俘虏五人,解救出二十余名被掳妇孺。
清理巢穴时,官兵发现了不寻常的东西——几副制作精良、保养得宜的棉甲和锁子甲,几张力道强劲的柘木弓,甚至还有两杆保养不错的鸟铳!
这些绝非寻常流寇所能拥有,更像是……官军的制式装备,只是上面的标识都被刻意磨去了。
更关键的是,俘虏中有一个受伤的小头目,在贺人龙亲自“招待”(其手段足以令顽石开口)后。
终于熬刑不过,断断续续招供:他们这股人,原是在湖广与官军作战被打散的“摇黄十三家”残部。
后来被一个姓“宋”的军师收拢,给了他们兵甲银钱,让他们专门盯着川东夔州一带下手,抢掠所得大半上交,但宋先生保证他们安全,并许诺日后有“大富贵”。
至于宋先生具体来历、上面还有什么人,这小头目一概不知,只说宋先生“像个读书人,但眼神吓人,手底下还有更厉害的狠角色”。
贺人龙立刻将这些异常兵甲和口供,连同那几件作为证据的甲胄、弓弩,派人火速送往汉中。
他心中疑窦丛生:这股流寇背后,果然有人指使!而且能搞到精良军械,绝非普通士绅或地方豪强能为。
汉中
陆铮收到贺人龙送来的证据和口供时,正值正月初一。
新年伊始,汉中城张灯结彩,鞭炮声零星响起,但总督府书房内却无半分喜庆。
陆铮仔细检视着那几件被磨去标识的棉甲和弓弩。棉甲的针脚、铁片的锻打方式,弓弩的形制、用料……他太熟悉了。
虽然刻意做旧和磨损,但某些工艺细节,隐隐带有九边重镇军工体系的痕迹,却又似乎混杂了一些其他路数。
不像是川陕龙安府出品,也不像纯粹的工部制式。
“九边的流失军械?还是……有人私造?” 陆铮目光冰冷。
结合“宋先生”这个称呼,以及其“读书人”外貌、“手底下有狠角色”的描述,一条若隐若现的线。
似乎与之前周墨林、林汝元提到的“黑袍”势力,以及那逃脱的“黑衣首领”有了某种重叠——一个隐藏在深处,可能横跨南北,既有财力(资助流寇)、又能搞到或制造军械、且拥有武力执行者(狠角色、黑衣首领)的秘密组织。
“他们的目标,绝不仅仅是骚扰。” 陆铮对面前的史可法、孙应元、以及刚刚奉命从川南赶回的周吉遇说道,“资助流寇犯边,一来可牵制我军,扰乱川东;二来或可试探川边防御虚实。
三来,这些被武装起来的流寇,本身也可能成为他们日后可用的棋子。甚至……劫掠所得,也可能成为其财源之一。”
史可法忧心忡忡:“若真如此,此患非独在夔州。其既能联络湖广流寇,未必不能勾结川南土司,或煽动其他边地不安。
甘肃王德化案余波未平,若西南再生动荡,我川陕两面受敌,形势危矣。”
周吉遇这次回来,也带来了川南的最新情况:“伯爷,果然不出所料。属下加大探查力度后,发现那几个在土司边界活动的‘商队’。
并非固定一伙,行踪飘忽,但其中至少有两人,身形气质与边军或常年行走危险的护卫极为相似。
他们除了收购土产,确实对通往云南、贵州的几条隐秘小路,以及各土司之间的恩怨、实力,打听得很细。
属下已暗中警告了几个与咱们关系密切的大土司,让他们提防。”
流寇、神秘军械、“宋先生”、“黑袍”、川南可疑商队……这些碎片在陆铮脑中飞速组合。
一个可能的图景浮现:某个或某些势力,正在利用大明内外交困、流民四起的局面,暗中布局,或为牟利,或为搅局,甚至可能有更深的图谋。
而自己这个日益稳固的川陕集团,显然成了他们的眼中钉,欲除之而后快,或至少要进行持续不断的骚扰和削弱。
“不能被动挨打。” 陆铮沉声道,“吉遇,你立刻返回川南。一方面,继续监控那些可疑之人,有机会就抓个活口!
另一方面,加大对各土司的笼络和影响,可以适当提高边市收购价,甚至可以承诺提供一些简易的防具武器(需严格控制),帮助他们加强村寨防御,但要他们保证,不得允许不明武装借道或藏匿!”
“应元,忠武军的南下准备继续,但暂时不动。你部要加强针对山地、丛林作战的训练。
同时,从讲武堂抽调一批熟悉湖广、西南地理民情的学员,加强情报分析。” 他要未雨绸缪,做好随时介入更复杂地域冲突的准备。
“宪之,给朝廷的奏报,除了禀明流寇已基本肃清、正在追剿残匪外,将发现‘精良违禁军械’及‘疑似有人幕后指使’的情况。
以‘边将疑虑’的方式附上,请朝廷协查湖广方面,是否有军械流失,或有无类似‘宋先生’之人在湖广活动。”
陆铮要将这个问题抛给朝廷,既是寻求更高层面的调查资源,也是给可能存在的朝中保护伞施加压力。
正月的北京,紫禁城内张灯结彩,但咸熙帝的心情却如同殿外尚未融化的积雪,透着寒意。
王德化案草草了结(主犯认罪伏诛,但许多线索“查无实据”),甘肃善后陆铮报来“基本完成,余孽渐清”,看似一切顺遂。
但夔州流寇的奏报,尤其是附上的“发现精良违禁军械”及“疑似有人操纵”的密陈,却让他心头再次蒙上阴影。
流寇为患,非止一日。但装备如此精良、行事如此有章法的流寇,背后若无人,谁信?
联想到王德化通敌案中未能深挖的江南线索,以及陆铮此前暗示的“江南某势力”,咸熙帝感到一阵烦躁。
这大明天下,怎么就像个四处漏水的破船,按下葫芦浮起瓢?
“陆铮又立了一功,迅速平息了川东边患。” 咸熙帝对侍立的王承恩和周墨林(回京述职)道,“然则,这幕后之人,究竟是谁?是湖广的巨寇张献忠等部势力壮大至此?还是……另有其人?”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