澄瑞堂内的时间,仿佛被浓重的药味和昏黄的烛光浸透,流淌得异常缓慢、粘稠。
云芷再次从那种深不见底、光怪陆离的昏迷中挣扎出来时,首先感觉到的,不是身体的疼痛,而是一种近乎虚无的……空。
不是虚弱,不是疲惫,而是像被人从内到外彻底掏空、只剩下薄薄一层外壳的那种“空”。五脏六腑,四肢百骸,甚至思维意识,都轻飘飘的,没有着落,也没有力量。每一次呼吸,都显得格外费力,仿佛胸口压着无形的巨石,每次起伏都要用尽残存的所有气力。
她睁开眼,视线先是模糊一片,只有暖黄跳动的烛火光晕,和层层叠叠、绣着繁复花纹的帐幔顶部。过了好一会儿,那些色块和线条才慢慢凝聚,变得清晰。
鼻端萦绕的,是浓郁到令人反胃的苦药味。还有一丝澹澹的、清冽的冰雪气息——那是萧绝身上惯有的味道,此刻似乎还残留在她盖着的锦被边缘,又或者,只是她的幻觉。
她想动一动手指,却发现连这么微小的动作,都异常艰难。指尖冰凉麻木,几乎感觉不到存在。
这就是……“溯影绘真”禁术反噬后的代价吗?
比她预想的,更沉重,更彻底。
“郡主?您醒了?”一个带着惊喜的、刻意压低的声音在旁边响起。
云芷极其缓慢地转动眼珠,看到王太医那张布满皱纹、写满担忧和疲惫的脸,正凑在榻边,紧张地望着她。他的眼睛熬得通红,显然已经守了很久。
云芷想开口,嘴唇翕动了一下,却只发出一点极其微弱的气音,喉咙干涩得像是被砂纸磨过。
“别急,别说话。”王太医连忙制止,转身从旁边温着的小炉上端下一只白瓷药盅,用银匙小心地舀起一勺黑褐色的药汁,轻轻吹了吹,递到她唇边,“先喝药。您已经昏睡了一天一夜,滴水未进,全靠参汤吊着。这药是刚调整的方子,固本培元,缓和反噬,您慢点喝。”
药汁很苦,带着一股奇异的腥气,但入口后,却有一股温润的热流,缓缓顺着喉咙滑下,让她冰冷空乏的胃脘和四肢,似乎得到了一丝微不足道的暖意。
她艰难地,一点一点,将那一小盅药喝完。
每吞咽一口,都像是一种折磨。药汁似乎激活了身体深处某些蛰伏的痛楚——不是尖锐的疼,而是那种弥散的、钝重的、仿佛骨髓都被冻僵、又被强行灌入热流而产生的、难以言喻的酸涩和滞胀感。
但她没有停下。
她知道,自己必须喝下去。必须尽快恢复,哪怕只是一点点力气。
因为……时间不多了。
喝完药,王太医又喂她喝了几口温热的蜜水,润了润干裂的嘴唇和喉咙。
稍微缓过一口气,云芷终于攒起一丝微弱的气力,声音沙哑得像破旧的风箱:“外面……怎么样了?”
王太医的手微微一顿,脸上的忧色更重,低声道:“回郡主,京城……很乱。各处都有那种发狂咬人的怪人出没,巡城司和京营的兵马正在全力清剿,但……死伤不少。百姓惊恐,多处起火……不过,”他顿了顿,声音压低了些,“靖王殿下已经接管了全城防务,正在调兵遣将,局势……似乎稳住了些。”
“国师府……”云芷盯着他,问出了最关心的问题。
王太医的脸色白了白,声音更轻:“国师府那边……很邪门。黑烟一直不散,派去查探的人……都没回来。殿下已经下令封锁外围,不许任何人靠近。但……但殿下自己,似乎在集结精锐,准备……”他没敢说下去。
准备强攻。
云芷的心脏,猛地一缩。
虽然早有预料,但亲耳听到,还是让她本就空乏无力的身体,泛起一阵寒意。
萧绝要亲自去闯那座魔窟。
那个连靠近都会让人发疯自相残杀、派去的探子全部石沉大海的、被死寂黑暗笼罩的国师府。
而他,刚刚为了稳住她的伤势,渡送了大量本源内力,此刻恐怕远未恢复……
“他……在哪?”云芷的声音更加急促。
“殿下……一个时辰前出宫了,去调集兵马,部署防务。”王太医答道,看着云芷骤然变得更加苍白的脸色,连忙补充,“殿下吩咐了,让您安心养伤,万事有他。”
安心?
如何安心?
云芷闭上眼,深深吸了一口气。冰冷的空气混杂着药味涌入肺腑,带来一阵刺痛,却也让她昏沉的头脑略微清醒了一些。
她不能在这里躺着。
她不能眼睁睁看着萧绝独自去面对那个恐怖的老魔头。
国师玄玑,是她云家血海深仇的元凶之一,是她必须亲手了结的因果!更重要的是……萧绝不能有事。绝对不能。
可是……以她现在这副油尽灯枯、连动一动手指都费力的身体,能做什么?
硬撑着跟去战场?那只会成为他的累赘,让他分心。
留在这里枯等?那比杀了她还难受。
那么……
一个念头,如同黑暗中划过的微弱火星,在她脑海中猛地亮起。
画。
她还有画笔。
即便血脉之力因为禁术反噬而近乎枯竭,即便身体虚弱到极点,但只要还能握住笔,只要意识还未彻底消散……她就能画!
不能画“溯影绘真”那样逆天改命、消耗恐怖的禁术画卷,但一些基础的、功能性的、耗费相对较小的画皮之术呢?
《画皮师札记》中记载的那些,用于护身、破妄、辅助的实用画卷……
她缓缓地、极其艰难地,再次睁开眼睛。
看向王太医,声音虽然依旧沙哑虚弱,却带上了一丝不容置疑的坚持:
“扶我……起来。”
“什么?”王太医以为自己听错了,“郡主,您现在的身体万万不能……”
“扶我起来。”云芷重复了一遍,眼神清澈而坚定,虽然虚弱,却有一种让人无法拒绝的力量,“我需要……纸笔。还有……我需要你,帮我准备一些东西。”
半个时辰后。
澄瑞堂的内室,被彻底改造成了一个临时的画室。
软榻被移到了窗边,让云芷可以半靠在厚厚的锦垫上。一张宽大的紫檀木画案被搬到了榻前,案上铺着厚实的、雪白的宫廷画纸。旁边的小几上,整齐地摆放着调色盘、笔洗、以及数十支大小不一、材质各异的画笔。除了寻常的松烟墨,还有朱砂、石青、金粉、银粉等特殊颜料,以及几个小玉碟,里面盛着王太医根据云芷口述、紧急调配出来的、散发着奇异清香的药液——这是用来调和颜料,增加画卷特定效用的。
空气中,药味淡了一些,多了墨香和颜料特有的气息。
云芷半靠在榻上,身上盖着厚厚的狐裘,脸色依旧苍白如纸,嘴唇没有一丝血色,额头上因为强撑着坐起而渗出细密的冷汗。她的手臂裸露在外,纤细得惊人,皮肤下的青色血管清晰可见,仿佛一碰就会碎。
但她握笔的手,却很稳。
她拿起一支中等粗细的狼毫笔,蘸取了调好的、混合了金粉和特殊药液的浓墨。
笔尖悬在雪白的纸面上空。
她的目光,沉静如水,又仿佛燃烧着无形的火焰。
她要画的第一幅,是《金刚护体图》。
这不是攻击性的画卷,而是纯粹的防御加持。画成之后,可以将画中蕴含的“守护”意念,临时附着在特定的人或物上,形成一层微弱但持续的精神防护,能够在一定程度上抵御邪祟侵蚀、精神冲击、甚至抵消部分物理伤害。
对于即将深入国师府那等邪气冲天之地的萧绝和他的部下来说,这样一幅画,或许能在关键时刻,多争取一线生机。
笔落。
笔尖接触纸面的瞬间,云芷的身体几不可查地颤抖了一下。
不是手抖。
而是灵魂深处,传来一阵剧烈的、仿佛被无形力量撕扯的抽痛!那是强行调动近乎枯竭的画皮师血脉和残存精神力,所引发的反噬加剧!
冷汗,瞬间浸湿了她背后的衣衫。
她的脸色变得更加灰败,嘴唇被咬得渗出血丝,握着笔的手指,因为过度用力而微微痉挛。
但她没有停下。
笔尖在纸面上缓慢而坚定地移动,勾勒出一道道繁复、古朴、蕴含着某种玄奥韵律的线条。金色的墨迹在纸面上流淌,逐渐构成一个盘膝而坐、双手结印、周身笼罩着澹澹金光的佛陀虚影。佛陀的面容慈悲而威严,双目微阖,仿佛在静观世间一切苦难,又仿佛在散发无量光明,涤荡一切污秽。
每画一笔,云芷都能感觉到自己体内那本就微弱如风中残烛的生命力,仿佛又被抽走一丝。眼前阵阵发黑,耳畔嗡嗡作响,握着笔的手越来越沉重,越来越不听使唤。
但她脑中,只有一个念头——
画下去!
为了萧绝。
为了那些即将随他赴死的将士。
也为了……她自己心中,那份必须了结的仇恨与执念。
王太医站在一旁,看着云芷那几乎是在用生命作画的模样,看着她嘴角不断渗出的鲜血,看着她越来越微弱的气息,急得如同热锅上的蚂蚁,却又不敢出声打扰,只能不停地用汗巾擦拭她额头的冷汗,将温热的参汤一次次递到她唇边,强迫她喝下几口,吊住那口随时可能断绝的气息。
不知过了多久。
当最后一笔落下,那佛陀虚影周身最后一道金光符文完成时——
整张画卷,骤然亮起一层微弱的、却异常纯净温暖的金色光晕!
光晕持续了数息,才缓缓内敛,融入画纸之中。画上的佛陀,栩栩如生,仿佛拥有了某种灵性,静静注视着画外之人。
《金刚护体图》,成!
而云芷,在画卷完成的瞬间,勐地吐出一口暗红的瘀血,身体软软地向后倒去,眼前彻底被黑暗吞噬。
“郡主!”王太医惊呼,连忙扶住她,将早就准备好的、药性最猛的续命参片塞入她舌下,同时飞快地施针,刺激她几处大穴。
又过了许久,云芷才从这次昏迷中,极其艰难地再次醒来。
比上一次更虚弱,眼神更加涣散。
但她没有休息。
只是喘息了片刻,用微弱到几乎听不见的声音说:“下一幅……《清心破妄图》……”
《清心破妄图》,主破除幻象、稳定心神、抵御精神侵蚀。国师擅长惑心邪术,此图至关重要。
再次提笔。
再次承受那撕心裂肺的反噬抽痛。
再次在濒临崩溃的边缘,强行凝聚溃散的精神和生命力。
这一次,她画得更慢,更艰难。笔尖几次颤抖,几乎要偏离轨迹,都被她用惊人的意志力强行拉回。
画面上,渐渐浮现出一片清澈见底的湖泊,湖心有一朵青莲静静绽放,莲台上坐着一位白衣仙子,手持净瓶,洒下点点清辉。整幅画面透着一股宁静、清澈、涤荡心尘的意境。
当最后一笔勾勒完仙子的衣袂时,云芷再次吐血昏厥。
王太医手忙脚乱地救治,老泪纵横。他行医一生,从未见过如此不要命的人!这哪里是在作画?分明是在用自己的鲜血和魂魄,一点一点地描绘!
第三次醒来。
云芷的眼睛,已经几乎睁不开了。视线模糊一片,只有隐约的光影。
“《瞬息……千里图》……”她的声音,微弱得像是从极远处飘来。
《瞬息千里图》,并非真的能瞬息千里,而是一种临时的、短距离的空间挪移或极速加持。能在关键时刻,用于突袭、闪避、或迅速脱离险境。
这一次,她握着笔的手,颤抖得几乎无法控制。
笔尖几次落在纸上,却只能画出歪歪扭扭、断续的线条。
她闭上眼,深深吸气,用尽最后一点意志力,强迫自己排除所有杂念和痛苦,将全部心神,都灌注到笔尖,灌注到那个关于“速度”与“跨越”的意念之中。
时间,仿佛被无限拉长。
每一笔,都像在刀山上行走。
每一画,都像在油锅里煎熬。
终于,当一幅由无数流转风纹和空间涟漪构成的、充满动感与玄妙的图案,在纸面上艰难成型时——
云芷甚至没有等到画卷完全亮起灵光。
她直接喷出一大口混杂着内脏碎块的、触目惊心的黑血,整个人如同断了线的木偶,彻底瘫软下去,气息瞬间微弱到几乎无法察觉。
“郡主!郡主!”王太医肝胆俱裂,疯狂施救,将所有能用的珍贵药材和针灸手段都用上了,才勉强吊住了她那一丝游丝般的气息。
她昏迷了更久。
久到窗外的天色,从深沉的黑夜,渐渐透出灰蒙蒙的、黎明前最黑暗的光。
当她第四次,也是最后一次,从死亡边缘挣扎着恢复一丝意识时,她的眼神,已经空洞得可怕,只剩下一种近乎执念的、微弱的光芒。
她甚至说不出完整的话了。
只是用尽全身力气,微微抬了抬手指,指向画案上,那最后一张空白的画纸。
王太医瞬间明白了她的意思。
还有最后一幅。
可是……以她现在的情况,哪怕再画一笔,都可能会直接要了她的命!
“郡主……不能再画了!真的不能再画了!”王太医跪在榻边,老泪纵横,“您会死的!真的会死的!”
云芷看着他,嘴角极其缓慢地,扯动了一下。
那是一个微弱到几乎看不见的、却又无比清晰的……笑容。
带着决绝,带着无悔,也带着一丝……温柔的歉意。
然后,她再次,极其缓慢地,艰难地,抬起了那只握着笔的、冰凉而颤抖的手。
笔尖,蘸取了最后一点,混合着她自己指尖挤出的、几滴心头血的,暗红近黑的墨。
这一次,她没有画复杂的符文或景象。
只是用尽生命最后的力量,在画纸中央,极其缓慢地,写下了两个字。
两个力透纸背、每一笔都仿佛用灵魂在嘶喊、墨迹淋漓宛若未干血泪的字——
平安。
写完这两个字。
笔,从她彻底失去力气的指间滑落。
她最后看了一眼那幅刚刚完成的、只写着“平安”二字的、简单却沉重无比的画卷,然后,缓缓地、缓缓地,闭上了眼睛。
这一次,她的呼吸,微弱得几乎停滞。
脸色,呈现出一种近乎透明的、玉石般的质感。
仿佛生命之火,已经燃烧到了尽头,只剩下最后一点微弱的余烬,在寒风中,随时可能彻底熄灭。
王太医瘫坐在地,看着榻上气息奄奄、如同凋零花朵般的女子,又看着画案上那四幅耗费她生命绘就的、灵光内敛的画卷,再也忍不住,捂主脸,无声地恸哭起来。
窗外,黎明的第一缕微光,终于艰难地刺破了深沉的黑夜。
而澄瑞堂内,药味、墨香、血腥气、以及那种生命燃烧殆尽后的寂静与悲壮,混合在一起,凝固成一段无声的、关于准备与牺牲的……
最后挽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