澄瑞堂内的药味,浓得化不开。
各种名贵药材混合煎熬后产生的、奇异而略带苦涩的气味,充盈着寝殿的每一个角落。炭火在青铜火盆里静静燃烧,发出细微的噼啪声,橘红色的火光映照着室内陈设,在墙壁上投下摇晃的、不安的影子。
云芷躺在软榻上,盖着厚厚的锦被,只露出一张苍白得近乎透明的脸。她的呼吸依旧很轻,很浅,但至少不再是那种随时会断绝的微弱。胸口规律的、轻微的起伏,证明她还活着,还在艰难地与体内那股阴寒霸道的反噬之力抗争。
王太医和他的两个助手,轮流守在榻边,每隔一段时间便小心翼翼地为她诊脉,调整药方。桌上,已经堆起了好几个空掉的药碗,碗底残留着浓黑的药渣。
萧绝坐在离软榻不远的圈椅里。
他没有睡。
也不可能睡。
身上的甲胄尚未卸下,沾染的血迹已经干涸发黑,在烛光下呈现出暗沉的、不祥的颜色。他背靠着椅背,微微仰着头,闭着眼,像是养神。可那挺直的嵴背,微微蹙起的眉头,以及放在扶手上、因为用力而骨节分明的手,都透露出他此刻的内心绝非平静。
他在调息。
疯狂渡送内力给云芷的后遗症正在显现。丹田空虚,经脉隐隐作痛,一股深沉的疲惫感如同潮水般,从四肢百骸深处不断涌上来,想要将他淹没。但他强行运转着残存的内力,一遍又一遍,缓慢而坚定地修复着损耗,同时,警惕地感知着周遭的一切动静,以及……软榻上那个人的气息。
夜色,在窗外无声地蔓延。
京城方向的喧嚣,似乎比白天稍弱了一些,但并未完全平息。偶尔,会有更尖锐、更凄厉的惨叫声或怪异的咆哮声,随着夜风隐隐约约飘来,像遥远地狱传来的回响。国师府上方的黑烟,在夜空中不再那么醒目,但那片区域的天空,似乎比别处更加阴沉,星光都被某种无形的力量吞噬了。
一种山雨欲来、大战将临前的压抑死寂,笼罩着整座皇宫,也笼罩着澄瑞堂。
就在萧绝刚刚将内力运行完一个小周天,稍微驱散了一些经脉的滞涩感时——
“笃、笃。”
极其轻微,却异常清晰的叩门声,在寂静的室内响起。
不是前门,是通往后侧小花园的那扇角门。
萧绝勐地睁开眼。
眼底,没有丝毫睡意,只有一片沉冷的清醒和警惕。
王太医也吓了一跳,下意识地看向萧绝。
萧绝抬手,做了一个噤声的手势,目光锐利地投向那扇角门。
门外,一个刻意压低、却依旧能听出是宫内太监特有的尖细嗓音响起:
“王爷,陛下有请。请随奴才来。”
皇帝?
深夜密召?
萧绝眼神微凝。
他缓缓站起身,甲胄叶片摩擦,发出轻微的金属声响。他走到软榻边,低头看了看依旧昏睡的云芷,伸手探了探她的额头——触手依旧冰凉,但似乎比之前略微好了一丝丝。
“看好她。”萧绝的声音低沉,带着不容置疑的命令意味,“有任何变化,立刻派人通知本王。若她有事,你们知道后果。”
王太医连忙躬身:“下官遵命!定当寸步不离!”
萧绝不再多言,转身走向角门。
拉开门的瞬间,一股深秋夜里的寒气猛地涌入,带着庭院中草木枯萎的淡淡气息。门外,站着一个穿着深蓝色宦官服、面目普通、眼神却异常沉稳的老太监。他手中提着一盏光线被刻意调暗的羊角灯,灯光昏黄,只能照亮脚下方寸之地。
“王爷,请。”老太监侧身让开,声音压得很低。
萧绝没有说话,迈步出门,反手将角门轻轻带上。
老太监立刻提着灯,在前面引路。他没有走向灯火通明的前殿或乾清宫方向,而是转向了澄瑞堂后面那条更加僻静、甚至有些荒芜的碎石小径。小径两侧是高大的宫墙,墙头生着衰草,在夜风中瑟瑟摇摆。月光被宫墙挡住,只有老太监手中那盏昏暗的羊角灯,在黑暗中开辟出一小团摇摇晃晃的光晕。
四周寂静得可怕,只有两人极轻的脚步声,和远处宫苑偶尔传来的、压抑的梆子声。
萧绝沉默地跟在后面,心中念头飞转。
皇帝深夜密召,不走正门,不走寻常路,而是派心腹老太监从角门悄然引路……这意味着,这次的谈话,极其私密,甚至可能涉及某些不能为外人所知的隐秘。
会是什么?
是关于国师提前发动、京城大乱的应对之策?
还是关于皇后慕容婉、慕容一族后续的处置?
亦或是……关于他和云芷?
关于那“生死契约”?
萧绝的脊背,几不可查地绷紧了一瞬。但脸上,依旧没有什么表情。
小径曲折,似乎通往皇宫深处某个更加隐秘的所在。途中经过几道暗哨,萧绝能感觉到隐藏在阴影中的、锐利如鹰隼的注视目光,但那些目光在他身上略微停留后,便悄然移开,显然是认得引路的老太监,也默许了他的通行。
走了约莫一刻钟,前方出现了一座独立的小院。
院落不大,院墙高耸,黑瓦白墙,看起来朴素无华,甚至有些陈旧。院门紧闭,门口没有悬挂任何匾额,也没有任何侍卫站岗,只有两盏光线昏暗的防风灯笼,在门檐下静静散发着朦胧的光。
这里,是皇宫深处,一座几乎被人遗忘的偏殿,据说曾经是某位喜好清静的先帝晚年修道之所,后来便一直闲置。
老太监在院门前停下,转过身,对萧绝躬了躬身,低声道:“陛下在里面等您。奴才就不进去了。”
说完,他提着灯,悄无声息地退入旁边的阴影中,仿佛从未出现过。
萧绝站在院门前,略微停顿了一下,然后伸手,推开了那扇虚掩着的、陈旧的木门。
“吱呀——”
木门发出细微的声响,在寂静的夜里显得格外清晰。
院内,是一个小小的天井,铺着青石板,石板缝隙里长着些顽强的苔藓。正中有一口古井,井台斑驳。正对着院门的,是三间连在一起的、同样朴素甚至有些简陋的殿室。只有正中那间,窗户里透出暖黄的烛光。
萧绝迈步走进天井,走向那间亮着灯的屋子。
屋门是开着的。
皇帝萧玦,就坐在屋内一张简单的紫檀木书案后面。
他没有穿龙袍,只着一身玄色的常服,头发用一根玉簪随意束着,脸上带着明显的疲惫,眼窝深陷,颧骨在烛光下显得有些突出。他手里拿着一卷书,但眼神并未落在书上,而是望着跳动的烛火,似乎在出神。
听到脚步声,皇帝抬起眼,看向门口。
当看到萧绝一身未卸的甲胄、带着一身夜露寒气走进来时,皇帝的眼神微微动了一下,但很快恢复平静。
“来了。”皇帝的声音有些沙哑,透着倦意,他放下手中的书卷,指了指书案对面的一张椅子,“坐吧。这里没有旁人,不必拘礼。”
萧绝依言,在椅子上坐下。坐姿依旧挺直,甲胄冰冷坚硬,与这间朴素甚至有些清冷的屋子格格不入。
屋内陈设极其简单,除了书案和椅子,便只有靠墙的一个书架,上面摆放着一些古籍和卷轴,以及墙角一个青铜香炉,炉内燃着澹雅的檀香,烟气袅袅,试图驱散秋夜的寒意和某种无形的沉重。
皇帝没有立刻说话。
他拿起书案上的茶壶,倒了杯早已凉透的茶水,推到萧绝面前,又给自己倒了一杯。
“云芷……昭明郡主,情况如何?”皇帝端起凉茶,抿了一口,问道。语气里听不出太多情绪,更像是例行公事的询问。
萧绝沉默了片刻,才开口,声音因为疲惫和紧绷而略显干涩:“太医勉强稳住了生机,但体内反噬之力未除,依旧凶险。”
皇帝点了点头,目光落在萧绝脸上,停留了片刻,似乎在看他的脸色,又似乎在看别的什么。
“你今日在金殿,渡了不少内力给她。”皇帝的语气是陈述,而非疑问。
萧绝心头微凛,面上却不动声色:“是。她伤势过重,寻常汤药难以为继。”
皇帝看着他,忽然轻轻叹了口气。
那叹息声很轻,却在这寂静的室内显得格外清晰,带着一种复杂的、难以言喻的意味。
“朕知道。”皇帝缓缓说道,“朕不仅知道你今日渡了内力给她,朕还知道……你们之间,有某种超越寻常的联系。”
萧绝的呼吸,几不可察地停滞了一瞬。
他猛地抬起眼,看向皇帝。
烛光下,皇帝的眼神平静,深邃,仿佛早已洞悉一切。
“不必惊讶。”皇帝摆了摆手,语气里带着一丝澹澹的疲惫,也有一丝不易察觉的……了然?“朕是皇帝。这皇宫之内,天下之事,若朕真想知晓,总会有办法知道。何况……你当日在金殿之上,为了她,赌上王爵性命,那般决绝,那般不顾一切,本就不合常理。朕只是派人多查了查,问了问当日围场之中,你为救她所动用的……那个禁术。”
他顿了顿,看着萧绝微微变化的脸色,继续道:“‘生死相随契’,皇室典籍中确有记载的古老禁术。同生共死,感官互通,命运相连。若非情深义重,或至绝境,无人愿用。萧绝……”
皇帝的声音低沉下来,目光带着一种审视,也带着一丝……难以言喻的复杂情绪:
“你告诉朕,你与她结下此契,是何时?是因何?”
空气仿佛凝滞了。
烛火噼啪跳动了一下。
萧绝放在膝上的手,缓缓握紧。
他没有立刻回答。脑海中瞬间闪过无数念头——皇帝知道了!他知道了契约的存在!他会怎么想?会如何处置?会认为这是对皇权的亵渎?是对皇室力量的觊觎?还是会……
然而,皇帝接下来的话,却出乎了他的意料。
“朕并非要怪你。”皇帝的声音很平静,甚至带上了一丝澹澹的……感慨?“情之一字,最是难解。当年你父王与王妃……也是如此。为了彼此,可以不顾一切。你身上,流着他的血。”
提到早逝的安王,皇帝的眼神有些飘远,似乎在回忆什么。
“至于这‘生死契约’……”他收回目光,重新看向萧绝,“虽是禁术,但用之正,则为守护,为羁绊,为至情至性。你用它救了她的命,也在今日,用它与她共同承担了那禁术的反噬。朕若因此责怪于你,岂非不近人情?”
萧绝怔住了。
他预想过皇帝得知此事的各种反应——震怒,猜忌,警告,甚至暗中采取手段切断契约……唯独没有想过,会是这样的……理解?甚至带着一丝赞许?
“陛下……”萧绝开口,声音有些沙哑。
皇帝抬手,止住了他后面的话。
“朕今日召你来,不是为了追究这契约之事。”皇帝的目光变得锐利起来,语气也转为严肃,“国师提前发动,京城大乱,妖邪肆虐,百姓遭殃。此乃倾覆社稷之危,非比寻常朝争党同。”
他身体微微前倾,烛光在他脸上投下明明暗暗的阴影:
“慕容婉虽已伏法,慕容家也将覆灭,但这一切的根源——国师玄玑,才是真正的祸首!他蛰伏数十年,图谋甚大。今日这黑烟、怪人,恐怕只是开始。月圆之夜未至,他便已按捺不住,可见其要么是狗急跳墙,要么……是准备了更可怕的后手!”
萧绝的眼神也冷了下来:“陛下所言极是。国师必须死。”
“不错。”皇帝缓缓点头,目光如同实质,落在萧绝脸上,“但对付他,非寻常武力或权谋所能及。他精通邪术,掌控诡异之力,寻常兵卒,甚至精锐,靠近都可能被其蛊惑、反噬,如同今日那些发疯自相残杀的禁军。”
“朕需要一个人。一个意志足够坚定,不惧邪祟,且……有能力、有决心、不惜一切代价,也要铲除这个祸国殃民妖道的人。”
皇帝停顿了一下,一字一句道:
“萧绝,朕选中了你。”
萧绝迎上皇帝的目光,没有丝毫退缩:“臣,义不容辞。”
“好。”皇帝的脸上,露出一丝极澹的、近乎欣慰的神色。但很快,又被更深的凝重取代。
他伸手,从书案的暗格里,取出一个明黄色的、用金线绣着龙纹的锦囊。锦囊不大,却显得异常沉重。
他将锦囊推到萧绝面前。
“打开看看。”皇帝说道。
萧绝拿起锦囊,入手微沉。他解开系带,从里面取出两样东西。
一样,是一道折叠整齐、盖着皇帝私人小玺(而非传国玉玺)的密旨。旨意内容很简单,却字字千钧:授权靖王萧绝,在应对国师玄玑及其党羽之乱时,可调动京城内外一切兵马、物资、人员,可征调皇室秘藏之特殊物品,遇紧急情况,可先斩后奏,便宜行事。凡有抗命、阻挠、通敌者,无论身份,皆可立斩。
这几乎是将整个京城,乃至部分皇室底蕴的临时最高指挥权,完全交给了萧绝!
另一样东西,则让萧绝的瞳孔勐地收缩。
那是一枚令牌。
非金非铁,入手温润,似玉非玉,呈深沉的玄黑色。令牌正面,阴刻着一个极其古老、扭曲的符文,萧绝不认识,但那符文却隐隐散发着一股让他都感到心悸的、仿佛能镇压邪祟的凛然气息。令牌背面,则刻着两个小字:镇渊。
“这是‘镇渊令’。”皇帝的声音在一旁响起,低沉而肃穆,“皇室代代相传的秘宝之一,据说是前朝某位得道高僧,以自身舍利融合天外陨铁所铸,专克阴邪鬼魅、惑心乱神之术。持有此令,可一定程度上抵御精神侵蚀,稳固心神。但也只是‘一定程度’,面对国师那等积年老魔,能发挥多大作用,朕亦不知。”
皇帝看着萧绝,眼神无比郑重:
“这道密旨,和这枚‘镇渊令’,朕今日交给你。”
“朕予你全权,予你信任,也予你……这或许能帮到你的倚仗。”
“朕要你,不惜一切代价,铲除国师玄玑,平息京城之乱!”
“为此,你可以动用任何手段,调用任何资源。朕,只要结果。”
萧绝握着密旨和那枚温润却沉重的“镇渊令”,感受着其中所承载的信任、重托,以及那几乎令人窒息的庞大压力。
他知道,接过这两样东西,就意味着接下了一个几乎不可能完成、却又必须完成的任务。意味着他将站在对抗那非人邪术的第一线,意味着他和他所珍视的一切(包括昏迷的云芷),都将面临前所未有的、无法预测的凶险。
但——
他缓缓站起身,将密旨和令牌重新放入锦囊,紧紧攥在手中。
然后,单膝跪地,甲胄与地面碰撞,发出沉闷而坚定的声响。
“臣,萧绝——”
“领旨!”
声音斩钉截铁,没有丝毫犹豫。
皇帝看着跪在面前的堂弟,看着他眼中那冰冷燃烧的决意,看着他一身风尘血迹却依旧挺直如枪的嵴梁。
良久,皇帝也缓缓站起身,绕过书案,走到萧绝面前,伸手,扶住了他的手臂。
“起来吧。”皇帝的声音,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属于兄长的喑哑,“此去……凶险万分。朕,等你凯旋。”
萧绝站起身,与皇帝目光相对。
两人都没有再说话。
但有些东西,已无需言语。
信任,托付,责任,还有那隐藏在血脉深处、被权力和岁月掩埋了许久的、属于家人的一丝羁绊。
萧绝再次躬身一礼,然后,攥紧手中的锦囊,转身,大步走向门外。
脚步沉稳,没有丝毫迟疑。
皇帝站在原地,望着他消失在门口、融入夜色的背影,久久未动。
烛火摇曳,将他的影子拉得很长,投在空荡冷寂的墙壁上,显得孤独而沉重。
许久,他才缓缓坐回椅中,拿起那杯早已凉透的茶,一饮而尽。
冰凉的茶水入喉,带来一阵轻微的刺痛。
他放下茶杯,目光投向窗外深沉的夜空,投向国师府方向那片仿佛能吞噬一切的黑暗。
低声自语,声音轻得只有自己才能听见:
“父皇……您当年留下的祸根……”
“儿臣……这次,定要将其彻底拔除。”
“无论付出……何种代价。”
夜色,愈发深沉。
而手握密旨与镇渊令的萧绝,已然如同出鞘的利剑,带着皇帝的信任与重托,也带着自己必须守护的人和必须铲除的敌人,义无反顾地,走向了那场即将到来的、决定无数人命运的——
终局之战。