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浪游记》的写作进入平稳阶段,马骥梳理出大致脉络,积累了数万字初稿。创作是沉浸的,也是耗心力的。某个傍晚,当他从明代服饰制度的资料中抬起头,感到一阵眩晕与思维滞涩时,便知自己需要暂时抽离,让紧绷的神经松弛下来。
窗外华灯初上,城市的夜生活刚刚拉开帷幕。但他此刻需要的不是喧嚣,而是宁静。关掉电脑,拿起手机和钥匙,他走出家门,信步由缰地沿着熟悉的街道前行,不知不觉走到了江边公园。
这里相对清净,晚风带着江水微腥的气息,吹拂着他发烫的额头。远处的大桥上车流如织,拉出一条条流动的光带;对岸高楼的光影倒映在黝黑的江水中,随波摇曳,破碎又重圆。江风掠过树梢,发出沙沙的轻响,与江水拍岸的声音交织,构成一曲自然的夜曲。
他在临江的长椅上坐下,望着这熟悉又疏离的现代都市夜景,心中一片空茫。写作带来的兴奋感褪去后,一种关于“归宿”的深沉思绪悄然浮现。
《归去来兮辞》。陶渊明的句子自然而然地在脑海中响起。那是古代士人对官场羁绊的厌倦,对田园自然的向往,对精神家园的呼唤。而他自己呢?他“归”来了,回到了物理意义上的现代家园,但他真的找到了“故乡”吗?
这个他出生长大的现代城市,是故乡吗?是,但又不完全是。他的灵魂里装了太多这个城市无法容纳的古老记忆与情感,那些汉唐宋明的烟火气、匠人的汗水、乡野的传说,让他与周遭的浮躁与功利始终保持着一丝距离。
那些他穿越过的朝代,那些留下足迹与笑泪的地方,是故乡吗?似乎也不是。他始终是过客、旁观者,即便有片刻融入,根也不属于那里。汉代的庙堂再庄严,唐代的街市再繁华,宋代的画舫再清雅,明代的坊巷再规整,终究只是他旅程中的驿站,而非最终的港湾。
那么,何处是青山?何处是故乡?
他掏出手机,打开音乐软件,找到《山歌寥哉》专辑,却没有播放。手指在屏幕上滑动,最终点开了一首古琴演奏版的《归去来兮辞》。清越、幽远、略带苍凉的琴音透过耳机缓缓流入耳中,熨帖着他焦躁的神经。
琴声泠泠,如松间风,如石上泉,如月下溪。没有歌词,却将那份挣脱樊笼、回归本真、寻觅心灵安宁的意境诠释得淋漓尽致。每一个音符都像是在叩问他的灵魂,每一段旋律都在牵引他的思绪超越具体时空。
他闭上眼,任由琴声牵引。奇妙的是,这古老的琴音并未将他带回某个具体的古代场景,反而让他站在更高维度,俯瞰自己旅程的起点与终点,以及其间蜿蜒曲折的路径。他看到了最初迷茫惶恐的自己,看到了在各个朝代狼狈又坚韧的自己,看到了归来后疏离挣扎的自己,也看到了如今在镜前沉静落定的自己。
他看到了汉代庄严的庙堂、唐代繁华的街市、宋代雅致的画舫、明代严谨的坊巷,也看到了沙漠的孤烟、乡村的灯火、工匠坊的炉火、青楼的脂粉……所有这些画面在琴音中不再杂乱,而是如同一条浩荡的河流,从遥远的过去流淌而来,经过他所在的位置,又向着未知的未来奔涌而去。而他,是这条河流中一朵独特的浪花,既承载着上游的水脉与记忆,又随着河流奔向新的旅程。
忽然间,他悟了。
“故乡”从来不是固定的地理坐标或特定的时代标签,而是文化血脉的认同,是精神原乡的归属,是能让心灵安宁、找到自我价值的所在。
对他而言,那绵延数千年的华夏文明,就是他精神上的“青山”。无论是汉唐的气象、宋明的风骨,还是民间的智慧、匠人的精神,都是这座“青山”上郁郁葱葱的林木与潺潺流淌的溪涧。他穿越其间,感受其呼吸,触摸其肌理,痛苦过、欢欣过、挣扎过、领悟过,最终,这座“青山”的养分融入了他的骨血,塑造了他独特的灵魂面貌。
而身处现代社会的他,是这座古老“青山”在新时代生长出的一棵新树。根系深扎于传统的土壤,枝叶沐浴着现代的阳光雨露,呼吸着当代的空气。他不必也不能变回一棵纯粹的“古树”,他的价值恰恰在于这种“新”与“古”的交融与创新性生长。
因此,何处青山不故乡?
当他的心灵与那座精神的“青山”相连,当他认同自己是文明长河中的一朵浪花、一棵新树时,无论身处何地——是在电脑前码字,在江边听琴,在博物馆驻足,还是向他人讲述故事——他都能找到内在的安宁与归属。因为他的“根”在那里,他的“源”在那里,他的使命(传承与转化)也源于那里。
一曲《归去来兮辞》罢,余音袅袅散入江风。马骥睁开眼,望着眼前流光溢彩的现代都市,心中一片澄澈宁静。那灯火、车流、高楼不再是冰冷疏离的异乡景象,而是古老“青山”在当下开出的花朵、结出的果实,与他血脉深处的古老回响,共同构成了一幅跨越时空的壮丽和谐图景。
他不再寻找具体的“故乡”,因为已然明白:心之所安,文脉所系之处,处处青山,皆是故乡。起身沿来路返回,步伐稳健,心中充满笃定的力量。归去来兮,田园已芜,胡不归?心灵的原乡既已寻得,何处不可安心立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