钟声第七响过后,广场上的风停了。
楚玄从暗格里爬出来,脚踩在那块松动的地砖上,没再看一眼背后。他怀里青铜板还在发烫,像是贴着一块活物。他把板子拿出来看了一眼,上面那句“我要让他们跪着求我回来”依然清晰。
他转身走向广场中央的高台。
那里放着一具战鼓,通体灰白,像是用整根龙骨掏空制成。表面刻满裂纹般的符文,没人知道它有多老。昨夜他带人从废弃圣所挖出来时,鼓皮还沾着干涸的血迹。
他站在鼓前,没有立刻动手。
远处王都城墙静默,钟楼上的黑影已经消失。但那圈金色裂纹仍留在地面,像一道未愈合的伤口。他知道对方在等他崩溃,在等他怀疑自己做过的一切是否真实。
可他不是一个人。
他抬起手,将青铜板嵌进鼓面中央的凹槽。金属与骨质接触的瞬间,发出一声轻响,像是锁扣闭合。
他的指尖划过掌心,血滴下去,落在鼓皮上。
鼓没响。
但他感觉到了——地底深处有东西动了一下。
他深吸一口气,双手握紧鼓锤。
第一下敲下去的时候,声音不大,却让脚下的石板震了一下。第二下,鼓面泛起一层微不可见的波纹。第三下,他用上了龙语低吟,每个音节都像心跳一样沉重。
“咚。”
声波扩散出去,贴着地面爬行,钻入地下排水道、矿井、地牢、废弃隧道。所有被奴役过的地方,都被这声音扫过一遍。
人群开始躁动。
原本蹲坐在地的奴隶们忽然抬起头,眼神变得不一样。有人摸着自己的胸口,低声叫疼。有人猛地站起,撕开衣领,露出皮肤上浮现的暗红色纹路——那是远古部族的图腾,世代沉睡在血脉里,此刻正被唤醒。
一个少年低头看着手臂上的图案,手指颤抖:“我……我爷爷说过,这是自由的记号。”
旁边的老妇人也扯开袖子,发现自己的旧伤疤周围,浮现出一圈细密的符文线条。她突然哭了:“他们说这些是烙印,可这不是耻辱……这是名字,是我们本来的名字!”
越来越多的人站起来,拍打身体,撕扯衣服。那些被贵族强行抹去的印记,正在回归。
楚玄继续击鼓。
节奏变了,不再是单调的心跳,而是七次为一组,错落有致。每一次重击都对应鼓面上一处节点,仿佛在拨动某种沉睡已久的机关。
东南方向传来脚步声。
一队搬运矿石的苦工正朝广场走来。他们穿着破烂麻衣,肩扛铁链,看起来和别的奴隶没什么两样。但当楚玄敲出三下短促的鼓点时,他们突然停下。
为首的那人缓缓抬头。
下一秒,他一把扯下披风,露出银灰色铠甲。胸甲中央,双龙缠绕的徽记清晰可见——那是楚玄家族百年前失传的标志。
身后数百人齐刷刷撕去伪装,抽出藏在矿车里的武器。战锤顿地,巨斧插进石缝,金属碰撞声汇成一片雷鸣。
为首者单膝跪地,将一柄刻着“怒锤”二字的重型战锤插进地面。锤柄震动不休,像是回应着战鼓的频率。
楚玄终于开口:“你们以为我是今天才开始准备的?我祖父那一代,就在矮人矿区埋下了第一颗种子。三十年前,第一批逃出来的奴隶,是我派人接应的。二十年前,你们吃的救济粮,是从我的锻造坊偷偷运出的。”
他环视四周,声音不高,却传得很远。
“我不是一个人在战斗。我们是一百三十年都没断过的火种。”
人群中爆发出吼声。
有人开始撕衣服。不只是露出纹身,而是把整件奴隶服扯下来扔在地上。无论男女老少,全都露出提前画好的神龙图腾——有的用炭笔,有的用草汁,有的甚至是用刀刻出来的。
他们的动作并不整齐,但他们的眼神一致。
愤怒,清醒,不再害怕。
楚玄跃上鼓顶,举起染血的青铜板。
“你们的名字被从史书里删了,没关系。只要还有人记得你替他挡过鞭子,只要你还记得昨天谁给你递过水,你们的历史就没有断!”
他举起鼓锤,重重砸下。
这一击,整片大地都跟着震了一下。
所有觉醒者的纹章同时发亮,像是被同一股力量连接起来。他们的呼吸变得同步,心跳逐渐趋同。一种无形的精神链接形成了。
远方地平线扬起尘土。
三支队伍正快速逼近。
一支手持长弓,箭矢上泛着淡淡的绿光,显然是精灵族的猎手。一支骑乘荒兽,披着兽皮,举着残破的自由旗,是北方流亡兵团。最后一支人数最少,但步伐最稳,走在最前面的人背着一口大锅,腰间挂满酒壶——那是矮人游匠团,巴鲁年轻时带出来的老兄弟。
战鼓声还在扩散。
最后一波音浪撞上王都城墙时,城头巡逻的士兵集体捂住耳朵。一人直接倒地抽搐,另一人跪在墙边呕吐。了望塔上的警钟无风自动,铛铛作响,像是在替他们发出警告。
楚玄站在鼓上,银发被风吹起,赤瞳映着万千觉醒之眼。
他看见城门内有动静。守军正在集结,火把连成一条条红线。他知道对方不会坐视不管,接下来必然是血腥镇压。
但他不怕。
他低头看了眼手中的鼓锤。
锤头沾了汗,擦了擦就好。
这时,他听见身后传来一阵低语。
是那些还没觉醒的奴隶。他们缩在角落,不敢上前。有人低声问:“万一这又是陷阱呢?上次集会,也是说要给我们自由……结果全是毒烟。”
楚玄没回头。
他只是抬起手,轻轻敲了一下鼓边。
声音很轻,只够近处的人听见。
但就在这一瞬,一名躲在人群中的老矮人突然浑身一震。他摸着左臂的机械义肢,瞪大眼睛:“这节奏……是‘醉铁三响’?不可能,这招只有圣匠家族的核心成员才知道!”
他猛地看向楚玄,嘴唇发抖:“你是……巴鲁大人说的那个继承者?”
话音未落,他又打出三短一长的地面震动——那是矮人内部最高级别的确认信号。
楚玄回了他一个节奏。
完全一致。
老矮人当场跪下,重重磕了个头。
其他人见状,也开始传递信号。有人拍地,有人跺脚,有人吹口哨。短短十几秒内,整个广场形成了一张隐秘的信息网。
那些犹豫的人终于动了。
一个瘦弱的女孩慢慢走到前排,撕开衣襟。她胸前没有纹身,只有一道长长的烧伤疤痕。但她抬起头,大声说:“我没有图腾,但我记得我妈是怎么死的。她为了护住我,被管家活活打死在磨坊门口。我不怕死,我只想让她被人记住。”
她说完,人群安静了一秒。
然后,一个男人走上前,把自己的图腾布撕下一半,递给她。
“用这个。你妈的名字,我帮你刻上去。”
越来越多的人开始交换标记,共享记忆。有人写下亲人的名字,贴在别人背上。有人把食物分给更弱小的人。那种长期被压迫形成的自私与猜忌,正在瓦解。
楚玄看着这一切,没说话。
他知道,真正的起义不是拿起武器那一刻开始的。
是从一个人愿意相信另一个人开始的。
他举起鼓锤,准备敲下最后一击。
就在这时,他肋骨处突然一紧。
低头一看,昨晚贴在胸口的那张符纸,又开始冒烟。
火苗很小,烧得慢。
但上面的字越来越清楚:
“下一个,是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