米霍克踏上岛屿沙滩时,天已经黑透了。浓雾比白天更重,几乎看不清几步外的景物。只有一轮巨大的、红得有些不正常的月亮,勉强透过雾霭,在天空投下暗沉的血色光晕,把整个岛屿染上一层诡谲的暗红。
他习惯性地按了按胸口。那里,曾经随身携带的十字架小刀已经很多年不在了。
外套里面,贴身穿着的黑色衬衫质地柔软,但心口的位置,似乎总残留着一点极微弱的、不同于体温的暖意,提醒着他某个早已刻下的印记。
他面色平静,金色的鹰眸在夜色和红月下依然锐利如常。
五年时光似乎真的在他身上停滞了,容貌、身形,甚至那股子冷冽孤高的气质,都和当年在克拉伊咖那岛第一次见到那个绿藻头剑士时没什么两样——如果非要说变化,就是那股冷冽里,沉淀了一些更厚重、更难以言说的东西。
他步子迈得很大,黑色的长靴踩在砂石上,发出规律而清晰的沙沙声。但走着走着,他脚步微微一顿。
空气里,有一丝极其微弱的、不属于这座岛的“味道”。
不是气味,是一种更缥缈的、仿佛带着清冽雪水气息的“痕迹”。
很淡,几乎被海风和雾气吹散,但他捕捉到了。
还有……剑意残留。不是索隆那种凌厉张扬的,也不是他自己的。
更……内敛,更缥缈,像风吹过雪原留下的涟漪,但涟漪之下,是深不可测的厚重。
他金色的瞳孔微微收缩了一下,脚步不着痕迹地加快,几乎像一道黑色的影子,无声而迅速地穿过雾气弥漫的树林,朝着城堡方向掠去。
城堡大门虚掩着,和他离开时一样。但里面的感觉,不一样了。那丝清冽的“痕迹”在这里变得清晰。
他推开门,冰冷的空气裹着灰尘味扑面而来。大厅里一片昏暗,只有高处窗户透进一点点惨淡的红月光,勉强勾勒出家具巨大的轮廓。
然后,他看到了。
壁炉边那张蒙尘的旧沙发上,蜷着一个小小的身影。
月白色的衣料在昏暗里像一小团朦胧的光。她侧躺着,脸埋在沙发扶手和自己的手臂之间,墨黑的长发散开,铺在深色的皮革上。
整个人缩成小小的一团,看起来……有点可怜巴巴的。
是阿青。
她真的来了。
米霍克停在门口,没有立刻进去。他就那样站着,像一尊沉默的雕塑,金色的眼眸在阴影里,一瞬不瞬地看着沙发上熟睡的人。
看了很久。五年了。
时间好像在她身上也走得很慢,模样没怎么变,但闭着眼睛睡着了,看起来比醒着时少了几分出尘的锐气,多了点……柔软的倦意。
只是这倦意,似乎有点太深了。深得不正常。
他轻轻关上门,阻隔了外面带着湿气的夜风。
走到沙发边,他先弯腰,轻轻拿起滑落在地上的、那本她之前看的古怪杂记,扫了一眼封皮上狰狞的图案,眉头几不可见地蹙了一下,把书放到旁边积着灰的小几上。然后,他动作顿了顿,似乎在犹豫该怎么处理沙发上的人。
最终,他弯下腰,一只手小心地探到她颈后,另一只手穿过她的腿弯。很轻,很稳地将人抱了起来。
比他想象中还要轻些,但触手是温软的,带着她身上特有的、极淡的冷香。
这是他第一次这样抱一个女人。手臂有点僵硬,但抱得很稳。
她睡得很沉,只是在他抱起她时,无意识地在他胸口蹭了蹭,发出一声含糊的咕哝,又睡过去了。
眉头微微蹙着,似乎睡得并不安稳。
米霍克抱着她,穿过空旷冰冷的前厅,走向城堡深处他自己的卧室。其他的房间虽然也干净,但长久没人住,没有生火,冷得像冰窖。
只有他的卧室,壁炉里留着白天未燃尽的余温,空气里还残留着一点木柴燃烧后的干燥气味。
房间很大,摆设简单到近乎冷硬。一张很大的四柱床,深色的床幔,厚厚的床垫。
他走到床边,弯身,轻轻将她放在床上。动作小心得像在放置什么易碎的瓷器。她陷进柔软的床垫里,似乎舒服地叹了口气,眉头舒展了一些,但依旧没醒。
米霍克站在床边,低头看了她一会儿。然后转身,从衣柜里拿出一条厚实干净的羊毛毯,抖开,轻轻盖在她身上,一直拉到下巴下面。
羊毛毯带着他衣柜里惯有的、淡淡雪松和旧书的气味。
做完这些,他转身走出卧室,带上门,但没有关严,留了一道缝隙。
他下楼,来到厨房。厨房很大,但东西很少,显得空荡荡的。
他熟练地生起小炉子,拿出一个深口小锅,倒入新鲜的牛奶——这是他今天刚从小岛另一头那户养了几只山羊的人家换来的。
小火慢慢加热,牛奶表面渐渐泛起细小的泡沫,醇厚的奶香弥漫开。他盯着锅里微微滚动的乳白色液体,眼神有些放空。在十字公会那段时间,偶尔(非常偶尔)早上切磋完剑术,她也会揉着肩膀嚷嚷饿,他就会像这样,沉默地给她弄点吃的喝的。很简单,但她好像从不挑剔。
牛奶热好了,他关火,拿出一个素白的瓷杯,将牛奶慢慢倒进去。白色的雾气袅袅上升,模糊了他冷硬的侧脸线条。
他端着那杯热牛奶回到卧室门口,停顿了一下,才用肩膀轻轻顶开虚掩的门。
房间里很安静,只有壁炉里木柴偶尔爆开的轻微噼啪声,和她均匀悠长的呼吸声。
她还在睡,姿势都没变一下,陷在柔软的床铺和厚重的羊毛毯里,只露出一张小脸和散开的黑发。
脸颊在炉火的暖光映照下,泛着一点健康的红晕,但嘴唇的颜色似乎比平时淡一点。
米霍克走到床边,没有立刻叫醒她。他把牛奶杯放在床头柜上,转身走到窗边一张宽大的单人沙发前坐下。
沙发对着床,距离不远不近。他拿起之前看了一半、顺手丢在沙发扶手上的报纸,重新展开。
报纸的头版头条,用夸张的字体报道着即将在艾尔巴夫举行的、号称“全世界最大”的宴会。
发起人是草帽路飞。下面罗列着一长串受邀名单,密密麻麻的名字。他看到了自己的,也看到了“地狱猎人沈青”,看到了路飞、索隆、罗、基德、艾斯、萨博、山治……看到了克比、斯摩格这些海军,看到了巴基、克洛克达尔这些老面孔,甚至还有多弗朗明哥、人鱼公主白星等等。真是一场混乱又热闹的盛会。
他的目光在“沈青”两个字上停留了片刻,然后移开,掠过那些熟悉或不熟悉的名字,最后,落在了窗外。
巨大的、血红色的月亮低低悬在城堡尖顶旁,将扭曲的枯枝和嶙峋怪石的影子投在房间里,随着炉火的跳动微微晃动。
城堡里依旧空旷,安静得能听到自己的心跳。
但不知为什么,看着床上那团隆起的、随着呼吸微微起伏的毯子,听着那细微的呼吸声,窗外那轮看惯了的总觉得有点瘆人的红月,好像……顺眼了不少。
城堡里那种惯常的、沉重的寂静,也似乎被什么东西打破了,变得……不那么难以忍受了。
他嘴角的线条,极其细微地、向上弯了一下。
很短,几乎看不见。然后重新抿成一条直线。目光落回报纸上,但似乎没看进去几个字。
不知过了多久,床上传来一点细微的动静。很轻,像小动物翻身。
米霍克立刻从报纸上抬起眼。
沈青长长的睫毛颤了颤,缓缓睁开了。
金色的瞳孔里还蒙着一层刚睡醒的、雾蒙蒙的水汽,有些茫然地眨了眨,先是看着头顶深色的床幔,然后慢慢转动,看向周围——陌生的房间,燃烧的壁炉,厚实的羊毛毯……最后,目光落在窗边沙发上的男人身上。
黑色的礼服,白色的衬衫,金色的眼眸在炉火光晕里显得不那么锐利,反而有点……温和?他手里拿着报纸,正看着她。
是米霍克。她感应到阵法气息,所以没惊醒。只是……这里是他房间?她被他从沙发上抱过来了?
米霍克见她醒了,放下报纸,起身走过来。脚步很轻,走到床头,弯腰拿起那杯还温热的牛奶,递到她面前。没说话。
沈青撑着身体坐起来,羊毛毯滑到腰间。她里面还穿着那身月白色的法衣,只是睡得有些皱。
她接过瓷杯,温热的触感从指尖传来,驱散了一些刚睡醒的凉意。她双手捧着杯子,小口小口地喝着。温热的牛奶滑过喉咙,暖洋洋的,一直落到胃里,舒服得让她轻轻叹了口气。甜度刚好,是他一贯的风格,不喜欢太甜。
房间里很安静,只有她喝牛奶的细微声响,和炉火的噼啪。
一杯牛奶见底,身体暖和了些,但那种莫名的、从骨头里透出来的虚弱感和滞涩感并没有消失,反而因为睡了一觉,精神放松后,更明显了点。尤其是看着窗外那轮巨大的、红得不正常的月亮,还有月光下那些张牙舞爪的树影,投在房间墙壁和地板上,像随时会活过来的怪物。城堡太大,太空,安静得过分,脚步声都有回音。她以前不觉得一个人住这么大地方有什么,现在却觉得……有点吓人。
“咳,” 她清了清嗓子,打破沉默,声音还有点刚睡醒的软糯。
“那个……眼睛特别的人,尤其是像动物眼睛的那种,他们看颜色,真的和普通人不一样吗?”
米霍克接过空杯子,放回床头柜,闻言,重新在床边的沙发椅上坐下,身体微微前倾,手肘撑在膝盖上。
“个别的,不一样。” 他回答,声音低沉平稳,没什么起伏。
“那……如果一个人,眼睛像蛇,竖瞳,颜色是琥珀金,他看东西,算人类还是算蛇?” 她继续问,似乎对这个话题很感兴趣,金色的眼睛在炉火映照下亮晶晶的。
米霍克看着她,沉默了两秒,似乎在思考这个问题的严谨性。“算人。” 他最终给出结论,“眼睛像,不等于就是。”
“哦……” 沈青点点头,捧着杯子的手指无意识地摩挲着温热的瓷壁。
暖意从杯身传来,但指尖好像还是有点凉。她看着米霍克平静无波的脸,又看看窗外晃动得有些诡异的影子,心里那点因为环境空旷黑暗和身体不适而冒出来的、细微的恐惧感,像小虫子一样慢慢爬。这地方,一个人住,真的不怕吗?
“你一个人,” 她顿了顿,声音不自觉地压低了一点,像是怕惊动黑暗里的什么东西,“住这么大的城堡,不怕吗?”
米霍克抬起眼,金色的眸子对上她的:“怕什么?”
“嗯……” 沈青被他看得有点不自在,移开视线,胡乱找了个理由,“怕……孤单?或者,怕突然从哪里……冒出个吸血鬼什么的?” 说完她自己都觉得有点傻,但话已出口,收不回来了。
米霍克没立刻回答。他放在膝盖上的手指轻微的动了一下。
房间里很安静,能听到瓷杯被他轻轻放回木质床头柜时,发出的、一声轻微的“嗒”。
“可能,” 他开口,声音比刚才更沉,语速很慢,像在斟酌用词,“有点。”
后面那三个字——“怕孤单”,在舌尖滚了滚,终究没有说出来。他只是看着她,目光沉静,像深不见底的古井。
沈青听出了他话里那点没说完的意思,心里某个地方轻轻动了一下。
但身体的虚弱和周围环境带来的不适感还在,甚至因为注意力集中在这上面,而变得更清晰了。
灵力运转还是不畅,像有什么东西在悄悄抽走她的力气。黑暗,空旷,巨大的影子,陌生的房间……这些因素叠加在一起,让她心底那点凉意越来越明显。她甚至能听到自己稍微有点快的心跳声。
她其实想让他留下,别走。这个房间虽然比外面客厅暖和点,但还是太大,太静了。
窗外的影子晃得人心慌。但她张了张嘴,没好意思说。
觉得这话说出来有点……太那个了。好像她多胆小似的。
“那个……过几天,艾尔巴夫的宴会,” 她换了个话题,手指揪着羊毛毯柔软的边角。
“可能会很吵,很多人。”
“嗯。” 米霍克应了一声,表示知道,“我会去。”
简单的三个字,没有任何多余的话。但沈青知道,他说会去,就一定会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