三天了。
Level 6的时间像凝结的毒液,缓慢滴落,每一秒都在腐蚀神经。但这三天,因为对面牢房的那个女人,腐蚀似乎有了点别样的滋味。不再是纯粹的绝望,而是一种……悬而未决的、被毒蛇盯上的刺激感。我知道她在等,等一个合适的时机。我也在等,等一个确认——确认她是否真的拥有那种荒谬的能力,以及,她是否会兑现那晚近乎施舍的“承诺”。
狱卒的脚步声远去,巡逻的间隙。死寂重新笼罩,只有远处不知哪个囚犯压抑的喘息,和锁链偶尔摩擦的声响。我靠在冰冷的刑架上,海楼石的重量让每一块肌肉都酸痛僵硬,但我的感官却敏锐到极致。太阳镜后的视线,穿透昏暗,牢牢锁在对面的身影上。
她动了。
很轻,很从容。从那张鹤送来的、过于柔软的床上坐起身。动作舒展,不像囚徒,倒像从午睡中醒来的贵族小姐。然后,她看向我。
隔着一道道栅栏,隔着污浊的空气,我能感觉到她的目光。平静,带着一丝……了然的玩味。她知道我在看。她知道我一直在看。
心跳莫名快了一拍。要来了吗?
她嘴角勾起一抹极淡的弧度,像是在对一个心照不宣的秘密微笑。然后,她抬起双手,手腕上那副沉重的、暗沉无光的海楼石手铐,在她纤细的指尖下,如同精致的玩具锁遇到了万能钥匙,发出“咔哒”一声轻响——开了。
没有光芒,没有蛮力,没有果实能力发动时特有的波动。就那么轻飘飘地,开了。手铐脱落,被她轻轻放在地上,没发出一丝噪音。接着是脚镣。同样轻松写意。
我的呼吸在那一瞬间停滞了。尽管早有猜测,尽管那晚已经见识过一次,但亲眼看着她如此轻易地挣脱这号称能禁锢一切“恶魔之力”的枷锁,视觉和心理的冲击力依旧排山倒海。这不是力量,这他妈是……规则之外的玩意儿!海楼石对她无效!彻底无效!她到底是什么东西?!
“呋呋呋呋……” 低哑的笑声从喉咙里滚出来,带着我自己都未察觉的颤音,是兴奋,也是某种被颠覆认知的战栗。“终于要走了吗,小姑娘?打算就这么丢下你的‘老朋友’?”
我问,声音刻意压着,试图维持那点可笑的、摇摇欲坠的从容。老朋友?哈,真是讽刺。但我需要确认,需要从她嘴里听到点什么,哪怕是一个眼神,一个动作。
她没有回答。只是站起身,走到牢门前。指尖轻点,那扇厚重、掺杂了海楼石、足以关押海上皇帝的大门,如同纸糊的一般,开了。她走了出去,甚至没有回头看一眼这囚禁她三天的牢笼,仿佛只是走出自家后院。
然后,她转身,朝我走来。
一步,两步。步伐轻盈,踏在冰冷的石板上,没有声音。她停在我的牢房前,手指再次轻点。我的门,也开了。
心脏在胸腔里狂擂,血液冲上头顶,又在海楼石的压制下冰冷下去。狂喜如同毒藤,瞬间缠绕住理智。她进来了!她真的进来了!她要放我出去!交易!对,交易!我还有什么筹码?伊姆的秘密?国宝的真相?古代兵器的线索?还是……不,先出去!只要出去,一切都有可能!
我死死盯着她,试图从她脸上看出意图,看出贪婪,看出任何可以谈判的缝隙。然而,没有。她只是平静地走到我面前,因为身高的差距,她需要微微仰头。
然后,她歪了歪头,那双清澈到近乎残忍的黑眸,落在了我的脸上,准确地说,是落在我从不离身的太阳镜上。
“你好像……一直戴着这个?”
她的声音很轻,带着纯粹的好奇,像孩子询问一件陌生的玩具。
我愣了一下。太阳镜?她问这个干什么?在……这种时候?
还没等我反应过来,那双微凉、细腻得不像握过刀剑的手指,已经碰到了我的镜腿。没有询问,没有迟疑,就这么轻轻一摘——
“!”
世界仿佛在瞬间褪色,不,是失去了那层保护色。冰冷的、带着监狱霉味的空气直接撞上我的眼球。长期隐藏在镜片后的、属于唐吉诃德·多弗朗明哥真实的一部分,毫无遮掩地暴露在另一个人——一个危险、莫测、我完全无法掌控的女人——的视线下。
“该死!!!”
暴怒、羞耻、被侵犯领地的狂躁,混合着最深层的恐惧(我绝不承认那是恐惧!),如同火山般喷发!我猛地挣扎,沉重的锁链发出不堪重负的咆哮,将我狠狠勒回刑架!剧痛从四肢百骸传来,但比不上此刻被“看见”的万分之一!这双眼睛……这双承载了所有黑暗、扭曲、疯狂和毁灭欲望的眼睛……我自己都不愿在镜中直视!她怎么敢?!她怎么敢就这样看着?!
咆哮堵在喉咙,化作嘶哑的喘息。我死死瞪着她,用这双暴露在外的、凶兽般的眼睛瞪着她,瞳孔深处翻涌着最纯粹的杀意——等我出去,等我挣脱这身枷锁,我一定要撕碎她!一寸一寸地!
她却仿佛没看到我眼中的风暴,只是平静地、近乎审视地端详着。片刻,了然地点点头,语气平淡得像在评价天气:
“原来不是因为丑才戴的呀。是因为……眼睛里都是仇恨吗?看起来,确实很不善。”
“……”
怒火猛地一滞。不是因为被说中了“仇恨”,而是因为她那该死的、平淡无奇的语气!没有恐惧,没有厌恶,没有同情,甚至连惊讶都没有。就像在说“今天有点冷”一样自然。她看穿了我,用最轻飘飘的话语,揭开了我最深、最不堪的伪装,然后随手丢在一边,毫不在意。
这种彻底的、居高临下的“理解”,比任何辱骂和恐惧都更让我感到……赤裸。仿佛我不是一个令人闻风丧胆的、悬赏超过三亿贝利的大海贼,而只是一个……可怜的、被看透的标本。
屈辱感如同冰冷的潮水,淹没了愤怒,让我浑身发冷。
她没有继续,只是重新拿起太阳镜,轻轻给我戴了回去。熟悉的阴影重新笼罩视野,那刺骨的、被“看见”的感觉稍微退去,但我清楚地知道,有些东西已经被永久地改变了。她看到了。看到了我最不愿意示人的部分。
“气什么,看报王。” 她语气淡然,仿佛刚才只是摘下一片沾在我头发上的枯叶。
看报王。又是这个该死的称呼!但此刻,这三个字带来的刺痛,远不及刚才那一眼的万分之一。我死死盯着她,隔着镜片,试图重新筑起防线,但胸腔里那颗狂跳的心脏和残留的冰冷告诉我,防线已经裂了缝。
“看够了吗,女人?” 我的声音沙哑得可怕,带着我自己都厌恶的虚弱和极力掩饰的凶狠,“你到底想怎么样?”
放我出去?谈条件?还是……纯粹来羞辱我?
她没有回答。反而后退了半步,脸上那抹玩味的笑容加深了,像猫看着爪下的老鼠。
“临走前,送你一份‘小礼物’吧,看报王。”
礼物?什么礼——
念头还未转完。
“砰——!!!”
一股无形无质、却沛然莫御的巨力,毫无征兆地、结结实实地轰在了我的胸口!不是拳头,不是冲击波,更像是一整座山岳压缩成一点,然后瞬间在我体内爆开!
“噗——!”
剧痛!无法形容的剧痛!五脏六腑仿佛瞬间移位、碎裂!我甚至听到了自己肋骨不堪重负的呻吟!一口滚烫的鲜血不受控制地喷涌而出,染红了胸前的羽毛大衣,也染红了我眼前的镜片。海楼石锁链在巨大的冲击下绷紧、摩擦,几乎要嵌进我的骨头里!整个人被这股力量狠狠掼在背后冰冷的石墙上,震得我眼前发黑,耳中嗡鸣!
这是什么力量?!海楼石为什么没起作用?!不,起作用了!我的体力、果实能力依旧被死死压制着!但这股力量……它直接穿透了海楼石的禁锢,作用在了我的身体内部!精准,恐怖,完全无法防御!
“咳……咳咳咳……” 我剧烈地咳嗽,每咳一下都带出血沫,牵扯着胸腔火烧火燎的疼。我抬起头,透过被血模糊的镜片,难以置信地看着眼前这个女人。她依旧站在那里,衣裙纤尘不染,神色平静,仿佛刚才那恐怖的一击与她无关。
愤怒?不,此刻更多的是惊骇,和一丝冰冷的恐惧。这力量……超出了我的认知。她到底是谁?!
“你……!” 我想怒吼,想质问,但喉咙里全是血腥味。
“这一下,是替罗打的。”
她的声音响起,平静,却带着一种不容置疑的威严,穿透了我的咳嗽和耳鸣。
“虽然我知道,你的恶,并非全然天生。”
罗……特拉法尔加·罗!那个叛徒!那个该死的白眼狼!!替罗打的?!哈!哈哈哈!好一个替罗打的!原来如此!原来是为了那个狼崽子!愤怒再次涌上,混合着剧痛和屈辱,几乎要将我吞噬!我想大笑,想嘲讽,想用最恶毒的话诅咒她,诅咒罗,诅咒所有人!但胸腔的剧痛让我只能发出嗬嗬的喘息。
她走上前,俯下身。这个动作让我瞬间绷紧,以为她还要再补一下。但她没有。她拉过我那只被铐住的手——我甚至没力气反抗——然后,将一个冰凉、带着奇怪触感的东西,放在了我的掌心。
我低下头,透过血污和模糊的视线,看到掌心里躺着一个被折叠成三角形的、淡黄色的纸片,用细细的红绳系着。纸片上用暗红色的、像是朱砂的东西画着复杂的、我从未见过的纹路。它散发着一种奇异的冰凉感,透过皮肤,渗入骨髓,却又带着一丝……难以言喻的、微弱但确实存在的能量波动。
“这个你要保存好,” 她的声音在头顶响起,带着一丝罕见的认真,“有一天,当你觉得真的无路可走时,捏碎它。它会帮你离开这里一次。”
无路可走时……捏碎……离开这里一次……
信息量巨大,冲击着我因疼痛而混沌的大脑。符咒?能让人从推进城Level 6离开的……符咒?这他妈是什么天方夜谭?!但刚才她展现的力量,她无视海楼石的能力,又让我不得不相信,这诡异的东西,或许……真的有用?
希望,如同毒蛇的信子,悄然舔舐我冰冷的心脏。但随之而来的是更深的屈辱和警觉。施舍!这是赤裸裸的施舍!如同给一条濒死的野狗扔一块带肉的骨头!我唐吉诃德·多弗朗明哥,何曾需要别人施舍希望?!还是用这种……近乎羞辱的方式!
“希望将来有一天,我们能在外面再次见面。” 她直起身,居高临下地看着我狼狈不堪的样子,语气平淡得像在说“明天见”,“到时候,欢迎你来报仇。”
欢迎你来报仇。
这句话像一把淬毒的冰锥,狠狠扎进我心里。不是挑衅,不是轻蔑,而是一种……居高临下的、仿佛早已预见到一切的平淡宣告。她给我留下逃生的希望,然后轻描淡写地告诉我,欢迎我出去找她报仇。仿佛我的仇恨,我的报复,在她眼中,不过是一场注定结局、甚至有些无聊的游戏。
极致的愤怒,混合着剧痛、屈辱、被施舍的羞耻,以及那一丝该死的、无法抑制的、对“离开”的渴望,在我胸腔里炸开!我想嘶吼,想撕碎她,想把这该死的符咒扔在她脸上!但我动弹不得,只能死死地、用尽全身力气瞪着她,太阳镜后的眼睛恐怕已经充血到骇人。
她不再看我,转身,步履依旧轻盈,走出我的牢房,甚至“贴心”地关上门,锁好。然后,身影一闪,消失在昏暗通道的尽头。
“呋呋呋……呋呋呋呋呋!!!!”
直到她的身影彻底消失,那口堵在胸口的淤血和狂怒才终于找到出口,化作一阵癫狂的、混合着痛苦和极度兴奋的大笑!笑声在空荡的牢房里回荡,撞在石壁上,反弹回来,更显凄厉疯狂!
报仇?!好啊!太好了!阿青!!!我记住你了!!!这痛!这辱!这符咒!我都记下了!!!总有一天!!!呋呋呋呋!!!
我笑得浑身颤抖,锁链哗啦作响,胸口的伤被牵动,疼得我倒抽冷气,但笑声却停不下来。像疯子,像败犬最后的狂吠。
不知笑了多久,直到力气耗尽,只剩下粗重的喘息。我低下头,看向掌心。那枚染了我鲜血的三角符咒,静静地躺在那里,冰凉依旧。我小心地、用颤抖的手指(锁链限制下动作艰难)捏起它,红绳很长,我费力地将它套过脖子,塞进最里层的衣服里,贴身放好。
符咒贴着皮肤,那股冰凉感丝丝缕缕地传来,奇异地缓解了胸口的灼痛。也让我狂躁的心跳渐渐平复下来。
希望。屈辱。仇恨。算计。
几种情绪在脑海中疯狂交织、厮杀。
这符咒,是真是假?是陷阱,还是真的生机?如果是真的,她为什么要给我?仅仅是为了“有趣”?还是另有图谋?她不怕我出去后报复?不,她说了,欢迎报仇。那种笃定,让人不寒而栗。
但无论如何,这是机会。是这暗无天日的深渊里,唯一透进来的一丝光。哪怕这光是毒药,是诱饵,我也必须吞下!我必须出去!必须离开这个鬼地方!唐吉诃德·多弗朗明哥,绝不能烂死在这里!
外面响起了刺耳的警报声,狱卒的呼喊和奔跑声由远及近。混乱开始了。是她制造的?为了掩饰离开?呵,真是周到。
我靠在冰冷的石壁上,闭上眼睛,强迫自己冷静下来。胸口的疼痛依旧清晰,但思维却异常清晰。
阿青……地狱猎人……你到底是什么人?你的目的到底是什么?仅仅是为了替罗出气?还是说,你在我身上,看到了别的“价值”?
不管你是谁,不管你目的为何。
这份“礼物”,我收下了。
这份仇,我也记下了。
呋呋呋……等着吧。等我出去的那一天。这份屈辱,这份伤痛,我会百倍、千倍地还给你,还有……特拉法尔加·罗!
还有这该死的世界政府,这该死的推进城,这该死的一切!
我舔了舔嘴角干涸的血迹,腥甜在口腔中蔓延。太阳镜后的目光,重新变得冰冷、锐利,如同淬毒的刀锋,望向无尽的黑暗。
游戏,还没有结束。不,是新的游戏,刚刚开始。
而这一次,我手里,多了一张意想不到的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