商业部的衙门，最终定在了御书房侧旁的揽月轩。
此地原是前朝存放古玩字画的偏殿，早已弃置多年。宫人费力推开沉重的殿门，门轴发出不堪重负的呻吟。一股陈年纸张混合着木料腐朽的气味涌出，殿内光线昏暗，只有几束光从破损的窗格中射入，照出空气里无数悬浮的微尘。
晏北玄倒是“大方”，将这整座轩院都划给了戚清辞。
可拨下来的人手，只有两个负责洒扫的老太监，每日天不亮便来，天一黑就走，多一句话都不肯说。
要钱没钱，要人没人。
这桩任命，在满朝文武的眼中，彻底成了一个笑话。所有人都伸长了脖子，等着看这位新官上任的戚部长，如何在这空壳子里唱一出无人喝彩的独角戏。
然而，戚清辞本人却对此毫无反应。
他上任第一天，只做了一件事。
一张由他亲手硕大的告示粘贴在都城最大的集市街的告示墙上。告示的内容，是为新成立的商业部招聘官员与吏员。
告示一出，整个京城都议论纷纷。
上面的招聘条文，每一条都显得荒谬不堪。
“其一，家道中落、经商惨败者，优先录用。”
“其二，屡试不第、被国子监斥退除名之书生，优先录用。”
“其三，曾因投机倒把、伪造账目、走私夹带等事由，进过大理寺牢狱，但罪不至死者，优先录用。”
“其四，四肢健全，头脑灵活，精于算数，不问出身，不看来历，皆可一试。”
这哪里是在为朝廷招募官员？
这分明就是从阴沟烂泥里往外刨人！
消息传开，商业部和戚清辞，成了全京城最大的谈资与笑柄。
茶楼酒肆里，说书先生将此事编成了段子，引得满堂哄笑。
那些自诩清流的文官在私下聚会时捶着胸口，痛心疾首，大骂此举有辱斯文，是朝廷败坏的征兆，高呼“国将不国”。
而那些早已视戚清辞为眼中钉的勋贵世家，则是个个笑得合不拢嘴。他们一边在宴席上公开嘲讽戚清辞黔驴技穷，不过是个哗众取宠的小丑，一边又立刻暗中安排了些沾亲带故的门客，命他们伪装成告示上所说的那种“人才”，准备混进商业部，探探他葫芦里究竟卖的什么药。
【笑吧，现在尽情地笑。】
【用不了多久，就该轮到你们哭了。】
戚清辞独自坐在四处漏风的揽月轩里，听着小德子汇报的消息，面无表情。
【你们当真以为，我要的是一群循规蹈矩、唯唯诺诺的绵羊？】
【错。】
【我要的，是熟悉黑暗，并且敢于在黑暗里张嘴咬人的饿狼！】
【只有彻底失败过，才知道什么地方最容易绊倒人，才知道成功的捷径在哪。】
【只有跌进过谷底，才懂得如何不择手段地往上爬，才珍惜每一个向上攀附的机会。】
【只有自己犯过罪，才知道怎么去抓捕罪犯，才知道那些肮脏手段的门道！】
【我要建的，从不是什么循规蹈矩的官僚衙门。】
【而是一个……商业界的锦衣卫！】
这张告示有些人看笑话，有些人就是当做搏命的机会。
来应征的人大多衣衫褴褛，面带菜色，身上散发着久未洗浴的酸味，与京城其他衙门门口的景象截然不同。他们神情或萎靡，或紧张，唯独那双眼睛里，都闪烁着不甘与精明的光。
戚清辞谁也没见，他将甄选之事全权交给了他的副手——沐念赐。
沐念赐起初也被戚清辞这疯狂的计划惊得说不出话，但在戚清辞与他彻夜详谈，将那“以商治商，以恶制恶”的商业锦衣卫构想和盘托出后，他整个人都颤抖了。那不仅是一张复仇的蓝图，更是一个足以颠覆整个大晏商业格局的宏伟棋局。他双眼放光，立刻明白了其中的深意，以十二万分的热情投入了这场特殊的招聘。
他本就是双儿，心思比常人更为细腻，经过戚清辞的指点，又在商海沉浮多年，看人的眼光毒辣无比。
一个穿着洗得发白的儒衫，自称屡试不第的门客上前，沐念赐只问他：“你既说家贫，为何指甲修剪得如此整齐，连缝隙里都不见一丝泥垢？”那人顿时语塞。
又一个自称赌徒的汉子上前，沐念赐随手抓起一把铜钱扔在桌上，问他数目。那汉子只扫了一眼，便报出一个准确的数字。沐念赐点点头，让他留下。
他只用三两句话，就能让一个伪装的门客原形毕露；也能从一个衣衫褴褛的赌徒眼中，看出他对数字的天赋。
很快，一个由二十几人组成的，成分复杂到令人发指的“草台班子”，就在商业部正式成立了。
整个京城都在看他们的笑话。
然后，戚清辞点燃了他新官上任的第一把火。
一道以商业部名义发布的政令，通过驿站快马，如疾风般传遍了整个大晏王朝。
“凡大晏境内，所有行商坐贾，无论规模大小，即日起，一月之内，必须持户籍、身份文书，至所在地官府或商业部直属分司，进行商业登记！同时，提交过往三年账目，以备核查！逾期未登记者，一经查实，所有货物、商铺，一律查封充公！”
政令发出，犹如巨石砸入死水。
大晏立国百年，重农抑商，商税制度混乱不堪。绝大部分的暴利产业，如盐铁、丝绸、青楼、赌场，都由地方豪强与京中权贵在幕后把持。他们利用特权偷税漏税，甚至直接参与走私，早已赚得盆满钵满。
这道政令，等于是在所有人的钱袋子上，狠狠捅了一刀！
一时间，朝野震动。
第二日早朝，金銮殿上，空气凝重得让人喘不过气。
戚清辞一身崭新的墨绿色属于尚书等级的官服，衬得他身形愈发清瘦。他就那样笔直地站着，立在文臣队列的前列，在一众或肥或老的大臣中，格外显眼。
“陛下！”礼部尚书张博文第一个冲出队列，正是五年前被戚清辞当众揭穿在家中私自豢养江南舞姬的那个老头。
他叩首在地，声音悲愤：“陛下！商业部此举，乃与民争利，祸乱朝纲！自古士农工商，商为末流，此乃立国之本。如今强行抬高商贾地位，要求核查账目，必将引起天下商人恐慌，人人自危，商业凋敝！此乃倒行逆施，将商贾之利置于社稷之上，长此以往，人心浮动，国将不国啊！恳请陛下三思，即刻收回成命！”
【(ˉ▽￣～) 切~~第一个跳出来的居然是你这个老色胚。】
戚清辞站在那里，连眼皮都未曾抬一下。
【怎么？这是要查到你家开的妓院和赌场了？怕那些见不得光的流水烂账被翻出来？】
“张爱卿多虑了。”龙椅上，晏北玄的声音平淡无波，听不出喜怒，“商业部旨在规整商税，充盈国库，是利国利民之举，何来动摇国本一说？”
张博文一张老脸涨得通红，正欲再次辩驳。
戚清辞却在此时，慢条斯理地从宽大的袖中，抽出了一本薄薄的册子。
“张大人。”
他笑眯眯的对着张博文喊道。。
“您说得对，商业部初立，确实不该操之过急。下官昨夜与沐副部长，连同几位新入职的，对京城地下钱庄颇有心得的同僚，整理出一份关于京城部分销金窟产业的税务评估，本想过些时日，待核查清楚再呈交陛下。既然张大人今日提了，不如就请您，代为斧正一二？”
他一边说，一边用修长的指节，翻开了册子的第一页。
“据商业部初步核算，京城最大的青楼醉梦’，以及最大的赌场通天’，其幕后东家，皆与张尚书府上有直接关联。”
“这两处产业，过往三年流水，合计三百七十万两白银。”
戚清辞停顿了一下，抬起眼，看向脸色大变的张博文，脸上的笑意不变。
“可，却从未向户部，缴纳过一文钱的商税。”
他缓缓合上册子，发出一声轻响。那声音在落针可闻的金銮殿上，格外清晰，像一道催命的符咒。
“下官斗胆，想请教张大人，这笔巨额税款，是您打算替他们补上，还是……让商业部派人，去府上帮您交上呢？”
他的声音不大，却字字清晰，回荡在金銮殿上每个人的耳朵里。
大殿之上，深深浅浅响起一片倒吸冷气的声音。
所有人的视线，或直白或隐晦看向了那个脸色由红转青，由青转白的礼部尚书身上。
张博文的身体不动，可冷汗很快浸透了朝服的后背。他的嘴唇哆嗦了半天，却一个字也挤不出来。
【这就受不住了？我这第二把火还没点呢！】
【别急啊，后面还有兵部侍郎家的走私船队，御史大夫家放的高利贷……今天，有一个算一个，谁都别想跑！】
戚清辞的内心在放声狂笑，他能感觉到，有一道视线，正带着滚烫的温度，从至高之处落在他的身上。
他抬起眼，目光精准地穿过人群，最终，与龙椅上的那道视线遥遥相撞。
晏北玄正靠在椅背上，一手撑着下颌，指节在龙首扶手上有一搭没一搭地轻敲着。那双深不见底的眼睛里，满是兴味与纵容，像在欣赏一出他最为中意的戏。
他甚至还对着戚清辞，用一个极小的幅度，扬了扬下巴。
像是在说，继续，朕爱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