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一刻,空气中那丝若有若无的甜香,仿佛化作了一根无声的绞索,正缓缓收紧,要将这地底最后一丝血脉勒死在重逢的狂喜之中。
沈流苏的眼神在一瞬间变得冰冷如铁没有时间悲伤,更没有余地迟疑。
她迅速从腰间一个最不起眼的布囊中,取出一只用多层浸油细麻布和薄炭片缝制的简易面罩,结构精巧,宛如一只收拢翅膀的墨蝶。
这东西是她根据古籍中的防瘴记载,结合百草苑中唾手可得的材料改良而成,专门用来过滤这种复合型毒瘴。
她没有自己佩戴,而是转身蹲下,将面罩递给了那名白发老妪。
“七婆,”她的声音压得极低,却异常沉稳,“给孩子戴上,亲手。”
老妪枯槁的手指颤抖着接过面罩,触感粗糙却带着一丝熟悉的药草气息。
她看不见,但她能闻到,能感觉到。
她摸索着,小心翼翼地将面罩罩在那个最小的孩童脸上,系紧了脑后的布带。
那孩子原本因呼吸不畅而憋得发紫的小脸,在戴上面罩的几个呼吸后,竟奇迹般地缓和下来。
他猛地抬起头,黑亮的眼睛里满是惊奇,对着沈流苏的方向,用稚嫩的童音喃喃道:“桂花雨夜……阿爹烧香那晚,也有这个味道。”
一句话,如同一把滚烫的钥匙,瞬间开启了沈流苏尘封的记忆。
十年前,父亲在书房焚烧的最后一炉安神香,为了防止幼年的她被仇家追踪,特意加入了微量的、能改变体味的桂花精油。
那是她对“家”最后的嗅觉记忆。
指尖抑制不住地剧烈一颤,但随即被她死死攥紧。
她缓缓站起身,从发髻中拔出那半枚羊脂白玉簪,走到石室最坚硬的一面墙壁前。
没有丝毫犹豫,她用尽全身力气,以簪尖在粗糙的石壁上狠狠刻下了一道深痕。
这一划,如刀刻入骨,是宣告,也是誓言。
这是沈家血脉共同认可的“归宗记”。
它意味着,从此刻起,她不再是苟活于世的沈流苏,而是接续沈家使命、背负七条人命、向这黑暗世道讨还血债的家主!
与此同时,距离皇宫数十里外的工部营造司临时营地,冯承恩正对着一张巨大的京城舆图,手指在几个点位间飞速移动。
他刚接到禁军心腹用飞鸽传来的密信:沈流苏已抵达,情况危急。
“来人!”他低喝一声。
一名心腹匠官立刻推门而入。“大人有何吩咐?”
“立即启动‘蚁巢’方案。以药材司的名义,备一辆重型转运车,三日后卯时三刻,从西华门出,经朱雀大街,前往城南疫病焚化场。告诉他们,车上是百草苑紧急清出的一批带病腐坏药材,气味污秽,需加急焚毁。”
他的声音冷静得没有一丝波澜,但下达的每一个指令都精准到令人发指。
“车厢底部,加装双层夹板,尺寸按我画的图纸来,内设八个交错的通风孔,铺上最柔软的绒垫。车轴的左轮内侧,给我装上这个。”他递过去一个核桃大小的微型机括香囊,“里面是‘蜃楼三弄’,一旦遭遇强制开箱盘查,拉动连接驾驶位的细索,三息之内,能让方圆一丈内的人产生强烈幻觉,伴有高热、呕吐等类似恶疫的症状。记住,只有一次机会。”
那名匠官看得心惊肉跳,这哪里是运药材,分明是在打造一具能移动、能呼吸、能自保的活棺材!
地底石室中,沈流苏的计划也在同步展开。
她将随身携带的最后一点珍稀香料悉数取出,在一方小小的石臼中,开始无声地调配。
她要配制的,是一种名为“静脉散”的秘药。
此药无色无味,常人服下毫无反应,但对于长期生活在雪魄兰香气环境中的人,却有着奇效。
它能极大地降低心率与呼吸频率,让人的生命体征在长达六个时辰内,降至与死人无异的水平。
“从明天起,我会让人送来干净的茶水和食物,”她看着那七张苍白惊惶的脸,“你们什么都不要问,按时吃喝。到了第三天夜里,我会来接你们回家。”
她的计划疯狂而大胆:在转移当夜,让所有幸存者服下“静脉散”,陷入假死状态。
她会亲自将他们装入宫中最常见的粗布尸袋,伪装成百草苑病殁宫人的遗体。
而那张至关重要的“出宫火化许可”,则需要冯承恩以工部督造的名义,用一枚伪造的内务府印章,亲自签发。
以生为死,瞒天过海。
是夜,乾清宫的灯火依旧亮如白昼。
萧玦独自一人步入典籍塔最深处的密室。
那尊散发着幽幽冷光的嗅金铜鼎,静静地立在中央。
鼎内,代表宫中地下复杂气流的金色纹路缓缓流淌,那个从东华门分离出的微小红点,已经完全汇入了代表西四号渠口的主脉络之中,正像一条疲惫的鱼,缓慢地游弋着。
他凝视了许久,忽然从龙袍的暗袋中,取出了一样东西——那是半枚锈迹斑斑的铜牌,形制古朴,上面的花纹与沈流苏开启百草苑密道的那枚信物,竟能隐隐凑成一对。
这是他当年从沈家灭门案的火场灰烬中,亲手刨出来的。
没有任何犹豫,他将这枚铜牌残片投入了鼎中。
“嗡——”
铜鼎发出一声沉闷的轰鸣,鼎内原本平缓流动的金色纹路瞬间沸腾!
紧接着,一张远比之前清晰百倍的、完整的地下管网图,如星河乍现般在鼎内铺展开来。
而在那张巨大的图谱上,代表沈家幸存者的红点,根本不止西四号渠口那一处!
以皇宫为中心,呈蛛网状向外辐射,竟有大大小小近十个红点,如星辰般在黑暗中亮起,彼此之间以微弱的虚线相连,构成了一个谁也未曾想到的庞大地下网络。
原来,不止一群人。
萧玦的瞳孔骤然收缩,他久久地凝视着这幅超出他预料的画面,脸上看不出是惊是怒。
良久,他伸出手,将沉重的鼎盖,重重地合上。
一声巨响,隔绝了所有秘密。
转移的前一夜,月黑风高。
沈流苏独自一人回到百草苑西侧的荒僻篱笆下,这是她入宫后开辟的第一块“试验田”。
她点燃了最后一炉“宁神草熏”,这是她为自己准备的。
烟雾没有像往常一样飘散,而是笔直地拧成三股螺旋,袅袅上升,在沈家的香语中,这代表着“终结”。
她从怀中取出那本承载了家族百年心血的秘本《香烬谱》,一页一页,亲手送入火中。
纸页卷曲,变黑,化为灰烬。
她只留下了第一页,任由它飘落在翻新的泥土上。
那一页上,没有香方,只有一个用血写下的字——“活”。
火光映着她平静无波的脸,也照亮了她身后无尽的黑暗。
就在这时,她听到屋顶的檐角处,传来一声瓦片被衣袂带动的、极其轻微的响动。
她猛然抬头,望向声音的来源。
屋顶之上,一片空寂,只有夜风卷着落叶,萧瑟作响。
但她知道,有人来过,有人在看。
而且,那个人一定听得懂她的香语,看得懂她焚书的决心。
三日后,清晨。天光乍亮,一场酝酿已久的暴雨终于倾盆而下。
内务府的管事太监冒雨前来上报:昨夜暴雨冲刷,导致西四号渠口的铁栅基座松动,疑似有野狗闯入,栅门大开。
现场勘查时,只在淤泥里发现了一只被踩烂的破损灯笼,灯笼底部,沾有微量的荧光矿物粉末。
经过比对,与当夜巡防的禁军校尉制式靴扣上的镶嵌物材质完全吻合。
此事被定性为禁军巡查疏忽,当值校尉被罚俸三月,草草了结。
同一日,城南的疫病焚化场,在登记簿上添了新的一笔:接收百草苑病殁宫人遗体七具,因疑为恶疾,依规即刻焚化,骨灰深埋。
签发人,工部营造司,冯承恩。
而在那座看似一如往常的百草苑里,新上任的管事太监在巡视时,有些奇怪地发现,西侧那片原本荒芜的篱笆地,不知何时被人翻整一新,种上了一排毫不起眼的白色小花。
花苞紧锁,尚未绽放,但清晨的微风拂过,已有一丝极淡、却又无比熟悉的雪魄兰香,悄然逸散开来。
旧的种子已经离去,新的种子,才刚刚开始扎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