石阶陡峭湿滑,仿佛巨兽的食道,引人坠入无尽的脏腑。
黑暗如墨,浓稠得化不开,冰冷的空气像一条毒蛇,缠绕着沈流苏的脚踝向上攀爬。
她没有点燃火折子,仅凭着对黑暗超凡的适应力和家族秘籍中记载的地下结构记忆,一步步沉稳下探。
不知向下走了多久,脚下的石阶消失了,取而代之的是一段倾斜的碎石坡道。
空气中的腐朽气息里,多了一丝新鲜的泥土味。
就是这里。
她终于从怀中取出一盏小巧的琉璃防风灯,点燃的瞬间,一豆橘黄色的微光如初生的太阳,艰难地撕开了一角黑暗。
灯光下,坡道上的景象让她的呼吸陡然一滞!
潮湿的泥土上,赫然印着一串凌乱而细小的脚印。
那脚印五指分明,明显属于一个不足七岁的孩童。
更让她心跳如擂鼓的是,其中左脚的印记,外侧受力更重,导致边缘微微向外拐。
这是沈家特有的“药底鞋”造成的!
为了让孩童从小强身健体,沈家的布鞋鞋底都会纳入学步期的秘药,鞋身偏硬,导致幼童会形成这种独特的步态!
沈流苏蹲下身,指尖轻触脚印边缘的湿泥。
触感微凉,尚未板结,印痕清晰。
这是在十二个时辰之内留下的!
她的心在胸腔里疯狂地冲撞,一股混合着狂喜与酸楚的热流直冲眼眶。
这脚印的方向,不是向上逃命,而是歪歪扭扭地朝下,朝着更深的黑暗。
这不是逃亡的痕迹,这是回家的路!
几乎在同一时刻,数十丈外的废弃煤道中,盘膝而坐的冯承恩猛地睁开了双眼。
那根他守护了近三日的芦苇管,终于传来了回应。
笃、笃、笃……笃。
三短一长。
紧接着,又是信号没有停止,以一种不容置疑的节奏,连续重复了七次!
冯承恩的喉结狠狠滚动了一下。
在沈家与他共享的《香语初解》中,寻常的“血脉已达”信号只需一次。
重复七次,是最高等级的紧急联络码——“亲人已至,境况危急,速援!”
他没有丝毫迟疑,立刻启动了第二套方案。
他转身钻入一个隐蔽的岔道,那里早已备好了一组中空的青陶管道。
他飞速将一个个塞满压缩干粮、净水囊和可溶性止血药粉的油纸包塞入陶节之中,随后将管道一节节扣合。
在每一节陶管的外壁,都用矿物颜料画着一个孩童才能看懂的暗记——一根藤蔓,缠绕着一颗星星。
这是沈家教给三岁孩童的第一个识图游戏,“藤蔓绕星,吃饱长高”。
而在另一边,乾清宫的灯火彻夜未熄。
萧玦指尖划过一张侍卫统领近三个月的夜巡记录,目光停留在了几个用朱笔圈出的日期上。
每逢朔望之夜,当值统领必然会亲自带队巡查东华门,但他的路线却古怪地绕开了所有工部新近加装的照明点,宁可多走半里路,也要穿行于最深的阴影之中。
“传朕口谕,”他头也未抬,声音冰冷,“今夜值更口令,更为‘河清海晏’。原口令作废。”
一名小太监领命而去。
萧玦却又淡淡补充了一句:“将更换口令的消息,照旧传给内务府存档。”
做完这一切,他转身步入密室。
那尊嗅金铜鼎内,代表宫中地下气流的金色纹路静静流淌。
突然,那个盘踞在东华门区域的微弱红点,竟如水滴般分裂开来。
一个依旧静止在原地,而另一个更小的红点,则开始以一种极为隐蔽而缓慢的速度,朝着代表西四号渠口的方向悄然移动。
萧玦的嘴角,勾起一抹冰冷的弧度。猎物,终于出洞了。
地底深处,沈流苏已行至坡道尽头。
一扇巨大的生铁栅栏横贯通道,将前路彻底封死。
栅栏中央,一个冰冷的倒三角形铁锁,如一只嘲弄的眼睛,死死盯着她。
这便是第二道关卡。
沈流苏面无表情,从贴身香盒最隐秘的第七格中,取出了一枚残缺的金属片。
那是母亲遗物“引魂铃”上的一块碎片,形状恰好与锁孔吻合。
她将碎片轻轻插入,没有半分阻碍,随即以一种独特的寸劲向左一转。
“咔。”
一声几乎微不可闻的轻响,锁芯应声而开。
她推开沉重的铁栅栏,一股截然不同的空气扑面而来。
不再是纯粹的阴冷腐朽,而是温润了许多,空气中弥漫着一股熟悉的、雪魄兰混合着陈年灯油的特殊气息。
这是她的族人长期在此地栖居,用体温和微弱的光源,生生捂出的一方天地!
灯光扫过,栅栏后的景象让她眼眶再度一热。
墙角堆着一小堆烤得焦黑的薯根,旁边的石壁上,用木炭画着歪歪扭扭的计数符号,旁边还散落着无数撕碎的桑皮纸页。
他们在用最原始的方式,记录着时间,延续着文明。
沈流苏的心被狠狠揪紧,她加快了脚步,循着那股愈发浓郁的雪魄兰气息,向更深处走去。
终于,在一处伪装成砖墙的活动石板前,她停下了脚步。
她深吸一口气,推开石板。
眼前,是一间不足五丈见方的低矮石室。
七道身影,如受惊的兽,蜷缩在最阴暗的角落。
为首的是一位白发苍苍的老妪,双目紧闭,眼眶深陷,显然早已失明。
但她的手中,却死死攥着一枚断裂的羊脂白玉簪——正是开启百草苑密道那枚信物的另一半!
没有人说话,空气死寂得可怕。
沈流苏站在原地,没有开口呼唤,甚至没有流露出一丝情绪。
她只是缓缓伸出左手,将随身携带的那只小巧香炉的炉盖,轻轻掀开一道缝隙。
她的动作很慢,停顿了整整三息,然后又以同样的速度,将炉盖合拢。
这个动作,简单,却又独一无二。
角落里,那一直如石雕般枯坐的老妪身体猛地一颤,那双空洞的眼眶竟“望”向沈流苏的方向,干裂的嘴唇哆嗦着,发出了嘶哑到几乎不成调的声音:
“是你……你娘她……当年等家主回来时,也是这样……”
一语未毕,她身后那六道身影再也抑制不住,压抑了十年的恐惧、绝望与委屈,在这一刻轰然决堤。
他们没有哭喊出声,只是伏在地上,身体剧烈地抽搐,发出困兽般的呜咽。
沈流苏静静地站着,任由那悲伤的洪流冲刷着自己。
一滴滚烫的泪珠终于滑过她的眼角,却在落下的瞬间,被她用指尖悄然拭去,快得仿佛从未出现过。
与此同时,冯承恩的临时据点里,也迎来了新的变数。
一名禁军心腹送来密报:那名负责为各宫送修铜灯的杂役,在经过古井附近时再次晕倒,这次比上次更严重,鼻下已渗出鲜血。
冯承恩立刻检查了从那杂役身上换下的衣物,在夹层里,他找到了那枚被触发的黑色熏丸。
丸体已经裂开,但内部的药粉并未完全挥发。
他当即将样本送入随身携带的微型蒸馏器中进行分离,不到半个时辰,结果便让他脸色一变。
除了已知的迷迭香与附子混合毒素外,他还分离出了一种极其罕见的新型抑制剂!
这种成分,能短暂地、精准地屏蔽掉人脑对特定香气的记忆识别功能!
换言之,就算沈流苏用认证香雾联系上了他们,这东西也能让中毒者“闻而不识”。
此等精妙的制药手法,绝非民间所能掌握,矛头直指宫中最神秘的——秘药房!
敌人比他们想象的更强大,也更了解他们。
地底石室中,悲伤的呜咽渐渐平息。
沈流苏终于向前一步,她的目光扫过众人,最终落在那个还在微微咳嗽的孩童身上。
那孩子面黄肌瘦,呼吸间带着一丝不祥的杂音。
老妪似乎也察觉到了什么,她摸索着抓住沈流苏的衣角,嘶声道:“这地下的气……不对了。三天前开始,就变得又闷又甜,娃儿……娃儿咳得厉害……”
沈流苏的心,骤然沉了下去。
她闻出来了。
那不是什么“甜味”,而是一种无色无味的毒瘴,混杂在雪魄兰的香气里,正在缓慢地侵蚀着这里本就稀薄的空气。
这是一种慢性绞杀。
敌人,甚至算到了他们重逢的这一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