文昭是个讲究人,讲究到连封窗户都要用一种近乎仪式的精确感。
那种工业级的隔音铅箔被一点点推平在玻璃上,像是给这间教室贴上了一层用来防腐的尸皮。
每一寸光线被吞没,每一丝风声被隔绝,教室里的气压随着最后一条缝隙的闭合,瞬间降到了冰点。
这种死一般的寂静,文昭管它叫“文明的摇篮”,但在秦翊那双只能感知震动的耳朵里,这分明是把所有人关进了一口巨大的高压锅,只等某个阀门崩开。
秦翊的轮椅没动,就定在讲台的正中央,像是一根定海神针,也像是一枚随时会炸的哑弹。
他慢慢抬起那只完好的左手,拇指极其隐蔽地扣入了自己的左侧颈动脉。
那里的皮肉因为长期的体能消耗而紧绷,血管如同一根埋在土里的老树根,倔强地突起。
小满跪坐了下来。
这丫头没穿护膝,膝盖骨磕在坚硬的水磨石地面上,却连眉头都没皱一下。
她侧着头,把那只还能用的左耳,轻轻贴上了秦翊左膝的外侧。
那里是两条大腿肌肉群交汇的地方,皮下脂肪极薄,血管的震动顺着骨骼传导下来,比听诊器还管用。
那是活人的脉搏。
小满闭上了眼,仅剩的三根右手手指抵在自己那件洗得发白的校服左胸口处。
一下,两下,三下。
不是因为紧张,而是因为共频。
此时此刻,秦翊那颗在边境线上受过重创的心脏,正在以一种并不科学的频率疯狂泵血。
每分钟142次。
这根本不是坐轮椅该有的心率。
这是当年蛟龙突击队冲滩时,肾上腺素顶到嗓子眼,在此起彼伏的迫击炮炸点中发起冲锋时的极限心率。
小满的呼吸急促起来,她那张苍白的小脸上泛起了一层诡异的潮红。
那是被这种高频震动强行带起来的生理反应。
突然,小满抬起手。
没有任何犹豫,她用那并不锋利的指甲,狠狠地在自己的手背上抓了下去。
“滋啦——”
皮肉被撕裂的声音极其细微,但在死寂的教室里却刺耳得惊人。
七道血痕。
鲜红的血珠瞬间渗了出来。
这七道痕迹的长短、深浅、甚至那种末端微微上挑的弧度,和第215章里,那个因为受潮在档案袋上晕染开的进攻箭头,分毫不差。
那是秦翊刻在骨子里的进攻路线图。
就在这时,教室后门吱呀一声开了。
老周手里提着个那种老式的、印着“为人民服务”红字的保温桶走了进来。
这老头走路没声,像个幽灵。
他拧开盖子。
滚烫的水蒸气像是被释放的白龙,呼地一下窜了起来,在这个被铅箔封闭的阴冷空间里显得格格不入。
秦翊没有回头。
他的左手像是长了眼睛,径直探入了那团滚烫的蒸汽中。
没有躲闪,没有颤抖。
五指在白茫茫的雾气中猛地张开,停顿0.5秒,然后狠狠收拢。
再次张开,再次收拢。
一共三次。
如果你在t岛那种湿热到让人窒息的雨林里待过,你就会知道,这不是在暖手。
这是特战队员在能见度不足两米的浓雾中,确认前方斥候是否存活的唯一摩尔斯码——“活体反应正常,继续潜伏”。
小满猛地睁开眼。
她从那破旧的书包里掏出一支断了半截的红色蜡笔,转身扑向黑板。
粗糙的蜡笔在黑板上摩擦出一种令人牙酸的钝响。
七个剪影。
歪歪扭扭,甚至有点丑,但每一个影子的姿态都向着同一个方向——那是冲锋的姿态。
七个影子之间的间距,居然和刚刚秦翊手指在蒸汽中开合的距离,严丝合缝。
在第七个剪影的脚下,小满的手腕狠狠抖了一下,画了一面旗。
旗杆是折断的,旗面是歪斜的,却死死地插在一块凸起的石头上。
文昭站在教室后门的单向玻璃外,推了推鼻梁上的金丝眼镜。
他看不懂这些疯疯癫癫的涂鸦,只觉得这群残废在演一出滑稽的默剧。
但他错了。
那不是默剧,那是献祭。
教室里,小满突然伸出舌尖,在那只满是血痕的手背上舔了一下。
铁锈味,咸腥味。
这味道像是一个开关。
她再次把那只带着唾液和血迹的手指,按上了秦翊的颈动脉。
就在触碰的一瞬间,秦翊的喉结剧烈地滚动了一下。
那种原本狂暴的142次心跳,像是被人强行拉下了电闸,呈断崖式暴跌。
100……80……50……32。
每分钟32次。
这是濒死的心率。
是当年秦翊身中三枪,失血超过2000毫升,躺在t岛的死人堆里,为了躲避热成像仪搜索,强行控制心肌收缩力的生理极限。
小满的身体猛地一颤。
她那残缺的右手突然不受控制地痉挛起来,指甲死死掐进掌心的肉里,掐出了血。
她没哭,也没叫,因为那种从指尖传来的、仿佛心脏都要停跳的窒息感,正在通过触觉神经,百分之百地复刻到她的身上。
她在替秦翊疼。
窗台边,一直没动静的小豆动了。
她那个红十字药箱的盖子早就开了一条缝。
她动作极快地抽出一支水银体温计,上面的刻度原本停在39.2c。
她趁着老周把保温桶放在讲台上的瞬间,把体温计插进了那还在冒着余气的出气口。
一秒,两秒,三秒。
取出。
水银柱像是疯了一样,死死顶在了41.7c的刻度线上。
那是人类蛋白质变性的临界点,也是t岛总攻那天,秦翊高烧昏迷,却依然靠着肌肉记忆扣动扳机时的体温。
小豆面无表情地把体温计递给了老周。
老周没说话,那双满是老人斑的手有些抖,他接过体温计,转手就塞进了黑板边那卷1979年挂图的卷轴空腔里。
那里,藏着这间教室最烫的秘密。
“铃铃铃——”
放学铃声响得毫无征兆,尖锐得像是防空警报。
文昭在外面打了个手势,两个保安立刻拿着U型锁走向大门。
他要封校,彻底切断这里和外界的联系,把这颗“毒瘤”困死在今晚。
小豆推着秦翊出了教室。
轮椅碾过走廊,在尽头那个生锈的消防栓前停下。
秦翊的左手突然探出,一把按住了那个红漆斑驳的阀门。
这一次,他没留力。
五指如同钢钩般收拢,腕骨发出咔吧一声脆响。
“吱——嘎、嘎、嘎。”
阀门被强行拧动,发出了三短一长的金属咬合声。
声音顺着铸铁管道,传遍了整栋教学楼的骨架。
操场上,正准备排队离校的小满突然停住了。
这聋哑姑娘猛地抬起右脚,脚后跟像是要把这片土地跺穿一样,重重地砸了下去。
嘭!嘭!嘭!
三下跺地,尘土飞扬。
紧接着,左脚贴地,向侧前方滑出半尺。
就在她身后,十二个原本还在嘻嘻哈哈的学生,像是被某种无形的电流击穿。
他们齐刷刷地转过身,面朝那间已经被封死的教室。
没有任何口令。
十三只手同时抬起,掌心重重地按在了自己的左胸口。
这片被文昭贴满隔音膜的死寂校园里,十三颗心脏,在绝对的静默中,跳出了同一个让大地都跟着颤抖的节奏。
文昭站在广播站的控制室里,手里拿着那份《战争反思十二讲》的终章讲稿,嘴角挂着一丝胜利者的微笑。
他看了一眼墙上的挂钟,时针指向了傍晚六点。
再过十二个小时,就是明早六点。
他不知道的是,他精心准备的这套广播设备,已经被这群孩子的心跳声,悄悄调到了另一个频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