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天早上,天刚蒙蒙亮,两辆黑色公务车就驶出了省城宾馆,直奔黎城县。
省医保局派来的陪同人员坐在前车,脸色都不太好看。
林杰这个京城来的司长不按常理出牌,绕过省里安排直接下沉到矛盾最尖锐的县,让他们既意外又有些难堪。
车内气氛沉闷。老赵看着窗外飞速倒退的农田,低声道:“林组,咱们这么直接杀过去,会不会太打省里的脸了?”
孙浩年轻气盛,哼了一声:“打脸?他们工作没做好,让患者用不上药,药企拿不到钱,还要我们给他们留面子?”
林杰闭目养神,语气平淡:“我们是来解决问题的,不是来吵架的。但问题在哪儿,我们就去哪儿。脸面,要靠自己挣。”
吴倩抱着笔记本电脑,手指飞快地敲击,调取着黎城县医保中心和县人民医院的相关数据,眉头越皱越紧。
车子颠簸了三个多小时,终于抵达黎城县。
县城不大,街道显得有些陈旧。
县政府的牌子挂在一栋灰扑扑的办公楼前。
县里的接待阵仗却不小。
县长、分管医保卫生的副县长、卫健委主任、医保局局长等一干人早已等在门口。
为首的县长姓胡,五十岁上下,头发梳得油亮,满脸堆笑地迎上来,双手握住林杰的手用力摇晃:“林司长!欢迎欢迎!您看您,下来指导工作也不提前打个招呼,我们这……一点准备都没有,太失礼了!”
林杰抽回手,面色如常:“胡县长客气了。我们就是来了解实际情况,不需要特殊准备。直接去县医保中心看看吧。”
胡县长脸上笑容一僵,随即恢复热情:“好,好,听林司长的!这边请,这边请!”
一行人簇拥着林杰来到县医保中心服务大厅。
大厅里排队的人不少,大多面带愁容,几个窗口的工作人员面无表情地办理业务,效率不高。
林杰没听县领导的汇报,直接走到一个办理住院费用报销的窗口旁,静静地观察。
一位头发花白的老大爷正在和工作人员争执。
“同志,这单子怎么又不行了?上次来说缺这个,这次补来了又说缺那个?我这来回跑几趟了!”老大爷声音沙哑,带着火气。
窗口里的年轻女职员眼皮都没抬,熟练地甩出一句:“系统里查不到这次住院的记录,没办法结算。你回去让医院把数据传过来再说。”
“医院说早就传了!你们这到底咋回事嘛!”老大爷急得直拍柜台。
林杰走上前,和气地问:“大爷,您别急。怎么回事?跟我说说。”
老大爷一看林杰气度不凡,后面还跟着一群领导模样的人,像是找到了主心骨,连忙诉苦:“领导啊,我老伴在县医院住的院,出院了来报销。跑了好几趟,不是说缺这个材料,就是说系统里没数据,这报销的钱就是下不来!我们等着这钱救命呢!”
胡县长在一旁脸色有些挂不住,瞪了医保中心主任一眼。
中心主任赶紧上前解释:“林司长,可能是医院那边hIS系统和我们医保系统对接有点问题,数据上传偶尔会丢失……”
“偶尔?”林杰看向他,“像这位大爷这样的情况,多吗?”
中心主任支吾着:“这个……有一定比例……”
“具体比例是多少?”林杰追问。
“可能……百分之五到十吧……”中心主任声音低了下去。
“也就是说,每十个来报销的患者,就可能有一个因为系统问题跑冤枉路,甚至暂时拿不到钱?”林杰的声音不高,却让在场的县领导额头冒汗。
就在这时,孙浩接了个电话,脸色难看地走到林杰身边,低语了几句。
林杰眼神一冷,转向胡县长:“胡县长,我们现在去县人民医院。”
胡县长连忙答应:“好,好,医院我们也安排了汇报……”
“不听汇报。”林杰打断他,“直接去药房和医保结算窗口。”
县人民医院比医保中心更显忙乱。
林杰一行人直奔门诊药房。
恰好,他们看到了令人心焦的一幕——昨天给林杰打电话求救的王大嫂,正拉着一个医生的白大褂,几乎要跪下去。
“张医生,求求您了!就给开一盒光敏灵吧!我女儿真的等不了啊!医保的政策不是下来了吗?”王大嫂泪流满面。
那个张医生一脸为难,使劲想抽回自己的袖子:“王大嫂,不是我不给你开!是医院有规定!这药进了医保不假,但医保局那边回款太慢,医院垫付不起这么多钱!药房被限量了,我开了方子,你也拿不到药啊!”
“怎么会拿不到?政策不是说了能报吗?”王大嫂绝望地喊道。
“政策是政策,可钱不到位,我们医院也难做啊!”张医生无奈地摊手。
林杰大步走过去,扶住几乎瘫软的王大嫂:“王大嫂,您别急。”
他转头看向闻讯赶来的医院院长,语气严厉:“李院长,怎么回事?国家谈判成功的药,医保目录内的药,为什么医院不开?”
李院长是个矮胖的中年男人,擦着汗解释:“林司长,您息怒!不是我们不开,实在是……医保回款周期太长,平均要三四个月,这种高价药,我们医院垫付压力太大了!药企那边也催得紧,我们再垫下去,流动资金都要出问题了!”
“仅仅是回款慢的问题吗?”林杰问道,“我刚才在医保中心,看到的是系统和数据对接的问题。到了医院,又说是资金垫付压力。到底哪个是主要原因?还是都有?”
李院长被问得哑口无言,眼神躲闪。
吴倩这时拿着平板电脑走过来,屏幕上显示着复杂的系统流程图:“林组,我初步看了一下。问题比我们想的复杂。医院内部的hIS系统、药房的库存管理系统、和县医保中心的结算系统,是三家不同的公司做的,数据标准和接口协议不一致。患者用药信息从hIS传到医保系统,经常因为字段不符或接口不稳定而丢失或错误。医保中心那边需要人工核对,效率极低,而且容易出错。这就导致了两个后果:一是患者报销难,周期长;二是医保中心和医院、药企之间的账目长期对不上,互相扯皮,回款自然就慢!”
老赵补充道:“我问了医保中心的人,他们核销一笔光敏灵的药费,需要经过至少七个环节,手动核对几十项数据,一个人一天也处理不了几单。这根本不是钱的问题,是流程和系统的问题!是典型的数据孤岛!”
林杰明白了。他看向面如土色的胡县长和其他县领导,严肃的说:“所以,根本不是什么巧妇难为无米之炊。是你们这个厨房的各个灶台不通气,锅碗瓢盆不配套!好的政策、救命的钱,都被卡死在这些落后的流程和互不联通的系统里!患者在用不上药的绝望中等待,药企在收不到款的焦虑中抱怨,而你们,”他目光扫过眼前这些地方官员,“却在相互推诿,甚至想着怎么捂盖子!”
胡县长脸上一阵红一阵白,张了张嘴,想辩解什么,却一个字也说不出来。
现场一片寂静,只有王大嫂低低的啜泣声。
就在这时,林杰的手机震动了,是委里那位学者型副主任打来的。
林杰走到一边接通:“主任。”
副主任的声音带着关切:“林杰,到黎城了?情况怎么样?”
林杰看着眼前这混乱而令人心焦的场面,深吸一口气,语气凝重的说:
“主任,情况比预想的更复杂。不仅仅是钱的问题。我们医保改革的最后一公里,被无数道无形的墙堵死了。技术壁垒、部门隔阂、僵化的流程……这些看不见的东西,比缺钱更可怕!”
电话那头沉默了片刻,副主任缓缓问道:“你打算怎么办?”
林杰看着那些焦灼的患者家属、无奈的医生、擦着汗的官员,以及身边的团队成员,他对着话筒,清晰地说道:
“墙,既然看到了,就得想办法把它打通!主任,我有个初步的想法,可能需要借助一些新的技术手段……”