林杰重新回到了政策研究室,看着窗外发呆。
沈清源端着搪瓷杯,慢悠悠地抿了一口浓茶,眼皮都没抬说道:“怎么,还琢磨那点腌臜事呢?官场就是这样,脏水泼过来,能洗干净就不错了,还想把泼水的家伙揪出来剁了手?想太多,伤神。”
林杰没接话,他当然懂这个道理,但懂和甘心是两码事。
就在这时,办公桌上的红色电话响了,林杰瞥了一眼号码,是委办公厅主任的直接线路。
他迅速抓起话筒:“主任,我是林杰。”
“林杰同志,恢复工作第一天,感觉怎么样?”主任关切的问。
“一切都好,随时可以投入工作。”
“那就好。现在有个紧急情况需要你立刻处理。”主任语气转为严肃,“你之前主导谈判成功的光敏灵纳入医保,模式被好几个省份借鉴,用于谈判其他罕见病用药。但现在,执行层面出了大问题!”
林杰的心微微一紧:“什么问题?”
“医保基金,地方统筹部分!”主任加重了语气,“尤其是中西部几个财政吃紧的省份,开始出现大面积、长时间拖延支付药企垫付的药费!药企那边怨声载道,已经告到部里来了!更严重的是,有些地方医院,因为担心医保回款不及时,开始推诿,甚至拒开光敏灵这类高价药!患者拿着医保政策却用不上药,情绪非常激动!”
林杰的眉头死死皱了起来。
他最担心的事情还是发生了。
国家层面的谈判成功了,价格打下来了,模式创新了,但到了地方执行这“最后一公里”,却卡住了。
“具体是哪些省份问题最突出?”林杰追问,手下意识地在便签纸上记录。
“河洛省、江北省,还有西川省,这几个是重灾区!尤其是河洛省下面一个叫黎城县的地方,矛盾最尖锐!刚刚得到消息,有患者家属把县医保局给围了!”主任的声音带着明显的焦灼,“林杰,这个模式是你一手推动的,你最熟悉情况。委里决定,由你立刻牵头成立一个应急小组,赶赴问题最突出的河洛省,实地调研,摸清症结,尽快拿出解决方案!决不能让好的政策在落地执行上功亏一篑!”
“明白!我立刻组织人手,最快速度出发!”林杰没有任何犹豫。
“好!要人给人,要资源给资源!但有一点,”主任语气意味深长的说,“把握好分寸,主要是调研和协调,帮助地方解决问题。涉及到地方财政和医保基金管理的具体事务,要尊重地方政府的自主权。明白吗?”
“明白。”林杰挂了电话,一脸凝重。主任最后那句话,是提醒,也是警告。地方政府的地盘,不是他一个部委司局级干部可以随意指手画脚的。
沈清源悠悠地放下茶杯,咂咂嘴:“听见了吧?救火队长可不是那么好当的。国家层面风风光光把药价谈下来了,到了地方,没钱支付,啥都是白搭。你这下去,是断人财路还是给人送钱?搞不好,里外不是人。”
林杰没理会他的风凉话,直接拿起内部通讯器:“孙浩吗?通知老赵、吴倩,十分钟后小会议室开会,紧急任务!”
十分钟后,工作组那间熟悉的小会议室里,气氛有些异样。
老赵、孙浩、吴倩虽然都回到了岗位,但经历了之前的调查风波,几人脸上都少了些之前的锐气,多了几分谨慎。
林杰环视三人,开门见山:“长话短说。我们之前谈成的光敏灵模式,在地方执行上卡壳了。医保基金地方统筹部分支付滞后,导致药企拿不到钱,患者用不上药。河洛省情况最严重,委里命令我们立刻下去调研‘救火’。”
孙浩一听就急了:“怎么会这样?我们谈的时候,不是测算过医保基金的承受能力吗?”
老赵经验老到,摇了摇头:“小孙啊,国家层面的测算是一个大盘子,但钱分到各个地方,就是一个个小池子。有的池子水满,有的池子底儿都快干了。尤其是那些经济欠发达、老龄化又严重的地方,医保基金穿底的压力大得很呐!”
吴倩推了推眼镜,小声补充:“而且,各地医保信息系统的建设水平、结算流程效率都不一样,也可能导致支付延迟。”
林杰点点头:“老赵和吴倩说到点子上了。问题可能不止是钱,还有系统和流程。我们这次下去,眼睛要亮,耳朵要灵,既要搞清楚到底是没钱,还是钱拨付不下去,或者是其他原因。”
他迅速部署:“老赵,你负责对接河洛省卫健委、医保局,摸清他们医保基金池子的真实家底和支付流程,特别是黎城县的情况,要具体到每一个环节!”
“孙浩,你联系之前谈判的诺康公司,还有其他几家反映类似问题的药企,了解他们被拖欠货款的具体金额、时间,以及和地方医保部门沟通的情况。注意方式,别被药企当枪使。”
“吴倩,你重点研究河洛省特别是黎城县的医保信息系统架构、医院hIS系统与医保平台的对接情况,看看技术上是否存在堵点。”
“我亲自对接患者方面。”林杰最后说,“我们分头准备,两小时后出发,直飞河洛省会!”
众人领命,立刻行动起来。
林杰回到办公室,正准备收拾行李,王磊打来了电话。
“林局,听说你要去河洛?”
“你消息倒灵通。”
“河洛省水有点深。”王磊悄悄的说,“我有个老战友在那边省纪委,私下跟我说,他们那边医保基金的窟窿,可能比面上报的数字要大。而且,地方上盘根错节,您下去,怕是不会太顺利。”
“知道了。心里有数。”林杰挂了电话,面色更沉。
王磊的提醒印证了他的猜测,这趟差事,绝不轻松。
飞机在河洛省会机场降落时,已是华灯初上。
省卫健委和医保局来了两位副职接机。
安排的住宿是当地一家老牌的政府接待宾馆,条件不算差。
晚饭是标准的工作餐,四菜一汤,席间气氛不冷不热。
省医保局一位姓马的副局长频频敬酒,话里话外却带着软钉子:“林组长,欢迎指导工作啊!不过我们这小地方,比不了京城,医保基金家底薄,负担重,很多问题也是巧妇难为无米之炊啊!你们在上面制定的政策是好,可到了我们这儿,落实起来真是困难重重。”
林杰以茶代酒,淡淡回应:“马局,我们这次来,就是帮地方一起研究解决困难的。政策落地遇到问题,很正常,关键是要找到症结所在。”
饭后,林杰谢绝了对方安排的其他活动,直接回到房间。
他打开电脑,正准备梳理思路,房间座机响了起来。
他拿起话筒:“喂?”
“请问是……是国家卫健委来的林组长吗?”电话那头,是一个带着浓重地方口音、怯生生的中年女声,声音里带着哭腔和绝望。
林杰心头一动:“我是。您哪位?”
“我……我是黎城县的,我姓王。我女儿得了那个病,就是那个‘月亮孩子’……我们好不容易等到药进了医保,可……可县里医院说开不了药,医保局说没钱……我女儿的眼睛……等不了了啊!林组长,求求您,救救孩子吧!我们……我们真的没办法了!”女人在电话那头泣不成声。
林杰握着话筒,他能清晰地感受到电话那头,一个母亲的无助和绝望。
好的政策,在文件上是冰冷的文字,可在民间,却是一个个活生生的人,一个个濒临破碎的家庭。
“王大嫂,您别急,慢慢说。我现在就在省城,明天就会下去了解情况。您说的这些问题,我记下了,我一定尽力帮您协调解决。”。
“谢谢……谢谢林组长!您是大官,您一定能有办法的……”女人千恩万谢地挂了电话。
放下电话,林杰在房间里踱了几步,胸口堵得厉害。
他走到窗边,看着楼下这个陌生省会城市的夜景,霓虹闪烁,却照不进某些角落的黑暗与挣扎。
就在这时,他的手机又震动了,是一个陌生的本地号码。
他皱了皱眉,接通。
“林组长吧?”电话那头是一个略显油滑的男声,“鄙姓钱,黎城这边做点小生意。听说您到省里了?是为了医保拖欠药款的事吧?”
林杰眼神一凝:“你有什么事?”
“呵呵,没什么大事。就是想提醒林组长一句,黎城这地方,情况复杂。有些事,牵扯面广,水深得很。您呢,是京城来的大领导,下来调研,走个过场,把情况往上一报,就算完成任务了。何必非要蹚这浑水呢?对自己没啥好处。”对方语气带着毫不掩饰的威胁。
林杰冷笑一声:“谢谢你的好意。不过我这个人,就喜欢蹚浑水。水深不深,蹚过了才知道。”
说完,他直接挂断了电话。
调研还没开始,警告的电话就先到了。
这黎城县,看来真是一潭深不见底的浑水。
他深吸一口气,拿起手机,拨通了孙浩的房间电话,斩钉截铁的说:
“孙浩,通知下去,明天一早,不去省医保局听汇报了。我们直接去黎城县,现场办公!”