四月五日清晨,天还墨黑着,孙少安就睁开了眼。通铺那头,王满银的鼾声一起一伏。同屋其他几个考生也没动静,只有不知谁的磨牙声,咯吱咯吱,像老鼠在啃木头。
少安实在睡不着,轻轻掀开被子,摸黑穿上棉袄,趿拉着鞋,溜出了临时宿舍。
外头,下雾了。灰白色的晨雾像扯开的棉絮,挂在光秃秃的树枝间,也罩住了远处试验田的轮廓。黄土路上湿漉漉的,露水重,踩上去鞋面很快就洇湿了,一股凉气顺着脚脖子往上爬。
他慢慢走到二号教学楼前那片空地上,这里比宿舍区更静。只有几个和他一样睡不着的考生,像游魂似的在几棵老槐树底下转悠,缩着脖子,双手揣在袖筒里。
偶尔有人咳嗽一声,声音在雾气里传不远,闷闷的。借着教学楼门洞里那盏昏黄灯泡的光,少安看见他们脸上都挂着的焦虑,眼珠子熬得通红。
他找了个背风的墙根蹲下,眼睛盯着教学楼那扇紧闭的木头门。心跳得“咚咚”响,像有面小鼓在怀里敲。手心里,不知不觉就攥了一把冷汗。
日头总算慢腾腾地从东边那片雾霭里爬了出来,先是给天边抹上一道淡金,这片空地上渐惭聚来不少人。
不少送考的家属也都来了,挤在一起,引颈望着教学楼那两扇紧闭的木门。
八点来钟,两个穿着蓝布中山装、腋下夹着卷宗的老师从教务楼那边过来了。前面那个年纪大些的,手里提着一块用木架子绷好的大红纸牌子,后面年轻的抬着一架木梯子。
空地上所有转悠的人,“呼啦”一下全围了过去,像潮水涌向礁石。
“来了!来了!”
“别挤!踩我脚了!”
“让让,让让,看不见了!”
人群立刻扎成了堆,后面的踮着脚,伸长脖子往前探。少安也被裹在人堆里,不由自主地往前挪。他闻到了旁边人头发上的油垢味,还有一股紧张的汗酸气。
王满银不知什么时候也过来了,他没往人堆里扎,而是拉着少安往旁边站了站,自己踮起脚尖,眯缝着眼朝那刚靠墙立起来的红榜上瞅。
“莫急,莫急,”王满银嘴里念叨着,像是在对少安说,又像是自言自语,“名字又跑不了,慢慢看。”
那红纸上的名字是用毛笔写的,一排排,密密麻麻。墨迹很浓,在红底上显得格外扎眼。少安觉得自己的眼睛有点花,心跳得更快了,咚咚咚地撞击着耳膜。他强迫自己定下神,从左上角那排开始,一个一个名字往下扫。
“王建国……李卫东……张秀芳……”他心里默念着,手指在裤缝上无意识地划拉着。
突然,王满银猛地拍了他胳膊一下,力道不小,打得他一个激灵。
“这儿!在这儿!”王满银的声音带着压抑不住的兴奋,手指头几乎要戳到红纸上,“第三名!少安!孙少安!”
少安只觉得脑袋里“嗡”的一声,血直往上涌。他猛地往前挤了两步,扒开前面一个人的肩膀,眼睛死死盯住王满银指的那一行。
红纸黑字,清清楚楚——
“孙少安,原西县石圪节公社,总分:365\/400,拟录取专业:农学,班级:一班(赵洪璋教授)……。”
那“365”的数字,像烧红的烙铁,烫得他眼睛发疼。他攥紧了拳头,指甲深深掐进掌心里,却感觉不到疼。只觉得一股又热又酸的东西从心底直冲上来,堵在喉咙口,鼻子也跟着发酸。他赶紧低下头,用袖子狠狠抹了把脸。
旁边几个同样在看榜的考生凑了过来,打量着少安,又看看榜单,嘴里发出“啧啧”的声音。
“三百六十五!这分数,硬扎得很!”
“原西县?陕北来的?了不得!”
“一班,赵洪璋教授的班,……”
王满银没理会那些议论,他扒着榜单,从上到下,又从下到上,仔细细地看。一班总共就十五个人,名字后面跟着的数学、物理化学分数,个个都扎眼地高。
二班二十个人,是沙玉清教授的班,那分数明显就低了一截。他在名单上扫来扫去,同从那几间临时宿舍出来的三十几号人里,只有延安来的那个不太爱说话的女考生李红梅,名字挂在二班的尾巴上。张大力的名字没有,李建军也没有。他心里明白,那俩后生,怕是折在这头一遭了。
他的目光又在那些考上的名字旁边扫过,看到好几个名字后面跟着小括号,写着“省革委会推荐”、“军区推荐”、“省工会推荐”,心里便有了几分了然。
“行了,名也看到了,心也落到肚里了。”王满银拉了一把还盯着红榜发愣的少安,“走,去教务处办手续,领正经东西去。你已是大学生了……。”
教务处在三楼。办公室里,两个老师正在给考上的学员办入学手续和津贴凭证。
轮到少安,那个戴眼镜的男老师,核对完孙少安的证明文件。从一摞文件里抽出一张印着红头格式的纸,又拿过一个硬壳的小本子,一起递过来。
“孙少安同志,恭喜你被录取了。这是录取通知书,拿好。这个本子是津贴凭证,每月凭这个去后勤科领钱和生活物资。国家规定,工农兵学员每月发十七块五毛,里头包含了伙食费和零用津贴。学杂费、住宿费、看病吃药,都由国家包了。”
少安伸出双手,接过那张纸和那个小本子。通知书是淡黄色的纸张,顶头印着红色的“西北农学院革命委员会”字样,下面是他名字和录取专业。那个小本子是蓝色的封皮,上面印着“学员津贴凭证”几个字。
他的手指碰到那光滑的纸面和粗糙的硬壳,微微有些发抖。十七块五!他在双水村,一个壮劳力挣死挣活一年,也未必能见到这么多现钱。他小心翼翼地把通知书对折好,连同那个蓝本子,一起揣进棉袄内侧的口袋里,还用手在外面按了按。
旁边,两个像是教务处的老师正在低声闲聊,声音不大,但在安静的办公室里听得清楚。
“唉,这几年折腾下来,教职工从一千多号人,剩到现在一百七十来个,学生也才二百多人,跟六十年代初那阵子没法比喽……”
“可不是嘛,好多老教授还在农场劳动改造,能站在讲台上的,没几个了。就指着这批新学员,能给学校添点活气……”
少安听着,心里那点兴奋和激动慢慢沉了下去,变得沉甸甸的。他捏了捏口袋里那硬挺的通知书,忽然觉得,这个机会,比他想象的还要金贵,还要不容易。